三百里

陈丹燕

丁香树影里

“你看,丁香。”

“是啊,每到六月,立陶宛的丁香就热烈地开放,散发出几乎是呼天抢地般的芳香,那是令人感到惆怅的香气。特别是联想到我们这个小地方几百年来苦难的历史以后。”

“你的夹大衣,礼帽,都有股古老的气味。”

“在雪天漫长的考纳斯,在门厅,每家都会有个挂大衣的衣橱,冬天挂留着寒冷空气或者雪花气味的厚大衣,春天挂留着树木和草地清香的夹大衣,衣橱里有着各种北方的气味。要是去彻夜跳舞,也会留着舞伴身上香水的气味。”

“听上去,考纳斯很诗意。”

“它曾经是立陶宛的首都。现在风光都是维尔纽斯的了,但考纳斯有种难以磨灭的清新,带着天长地久的忧伤,脆弱而不屈的宁静,我生在这里,也死在这里。但我的画像仍旧在我家正对着的白墙上,这里曾是我仰望丁香树的地方。”

“我是陈丹燕,请教你的名字?”

“作家和画家安塔纳斯·瑟姆。”

“幸会,你去世时我才八岁。”

“幸会,你究竟从千里万里外来到了我的家。”

淘金路上的中国营地

加州的阳光晒得肩膀都要化了,还有凉鞋里的脚趾头。

淘金时代热闹非凡的营地主街,如今只有满地一动不动的树影。一路上能看到马车铺子、邮局、洗衣店、杂货店,小酒馆里卖传统炸鸡和薯条,突然就看到一家华工的杂货铺子,里面有个中药柜子,上面用工整的正楷写了药名:丁香、甘草、鱼腥草。紧闭的木头门上写着一副对联:春夏秋冬皆好日,东南西北遇贵人。

这是在加州的49号公路旁边的一个淘金时代留下的小镇,如今不再有华工了。这49号公路,原先就是运送淘出的金子去大城的马车路。旁边水色深深的河流,就是原先金矿的主脉,美国河。

寂寞的小镇主街上,四下张望着的人,亚洲人,大概都是来找一百多年前华工的痕迹的吧。

李先生的饭

李先生说,最初他只想好好开个小面馆的,上海人喜欢吃又细又筋道的面条,也是有名的。他后来开了一家餐馆,叫吉士。

去吉士,与李先生一起吃饭,对我这样一个从小不喜欢吃饭的人来说,有个好处,安心地吃就是。本来我也不会评价菜式,又很挑食,所以,安心吃自己的,别人滔滔不绝,我负责点头同意。

但是李先生,端坐在桌子一端,圆眼镜后面,闪烁着温和体贴又聪明不过的眼神。一方面慢慢说寻来好食材的不易,一方面照顾着桌上被忽视的菜和人,一方面解释着菜的烧法。比如那味桂花肉,面拖的是两片肥一点的肉,却没有油腻气。又比如这味大虾煮娃娃菜,明虾可以忽视,娃娃菜却是要紧的。在李先生的餐桌上不用紧张,也不可轻浮,不能饕餮,也不要局促。这样慢慢吃一餐饭,真是生活里安稳的幸福。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陈丹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