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之北,洱海之源 | 有一个地方,能让人变得更小

六年前,《新周刊》曾这样形容大理:爱大理的人,不是失败者,不是逃兵。

「在大理,他们自觉地变小、变慢、变弱,这不是被动的防守,而是主动的退却。他们或许并不认同现代文明,但并不代表要过刀耕火种的生活。他们反对大而无当的城市化、粗暴激烈的工业化、浅薄庸俗的商业化,他们希望回到自我、回到乡村、回到生活,回到一切一切的原点。」

多年过后,不知他们如今是否依旧深爱大理,又是否如愿退至原点?有趣的是,这座古老的城市倒成了我此次出发的“原点”,从风花雪月的大理到隐匿的凤羽古国,一路敬,一路畏;一路前行,一路“后退”。

大理想象

脚下的洱海变得越来越大,而人变得越来越小。

在着陆大理的那一刻,一切关于风花雪月的浪漫传说都接上了“地气”。

落地之前,我的大理想象来自于各种道听途说的拼凑,江湖往事中的大理古国,段誉的大理、文艺青年对风花雪月的执念,当然,还有那些曾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美丽房子……它们构成了一个悠远飘渺的大理想象,美则美矣,却难以触及。

刚出机场,我就被顶上炙热的阳光晒得头皮发烫,而底下吹来的风却又送来一阵凉爽。这种冷热共存却又不交融的奇妙体感让我有了一种落地大理的真实感,那一刻那个如同火炉的上海已经远在3000公里开外了。

大理人似乎早已对“东边日出西边雨”见怪不怪,头顶着烈日遥遥一指天边的云,说下,一场5分钟的雨转瞬就砸了下来,然而天还是那个大晴天。

■空中俯瞰大理城/视觉中国

就这样在太阳雨下沿着洱海一路行驶,望着苍山在薄如轻纱的云雾间若隐若现,我仿佛进入了苍山洱海所构建的古老传说中。它既不同于江南山水的灵秀婉约亦不似北方江河的雄伟壮阔,光是“苍山洱海”四个字便独是一场风花雪月。

在与这座城市不长的相处中我越发觉得,这种唯美意象在过往千年的岁月中已深深融入这座城市的生命线,把日渐浅薄庸俗的商业气氛冲淡。

天光云影下的洱海,让文青的诗意拥有最得天独厚的载体;而云雾缭绕的神秘苍山,让充满流行商业元素的大理古城尚不全然流于千篇一律的古城套路。

■苍山下的大理古城/视觉中国

大理的阳光与雨水;

风花雪月的浪漫传说与忙着抢单的快滴司机;

静谧永恒的苍山洱海与水泄不通的道路;

自然慢生活与商业快节奏……

“仙气”与“地气”就以这种对立的方式和谐共存着,构成了成了一种著名的“大理式生活”。

有人说,你觉得它美,是因为你没见过十多年前的大理。

爱他的人依然沉浸于一场理想生活的想象,而不爱的人,摇着头离开,叹息着美好想象的落空。

任人来人往,只要苍山洱海依旧,大理终究还是那个“原点”,无论是到达,还是出发。

车到山前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行人驾驶着凯迪拉克XT6沿着大丽高速驶向一个苍山之北,洱海之源的隐匿世界。

尚未完全苏醒的大理城在身后渐行渐远,前方的路渐渐阔朗起来,远处的云层层叠叠涌来,雨水在车窗上滑落,如同闯入了一幅未干的油画。

下了高速,穿梭于大片农田之间,车在蜿蜒崎岖的山间小路上加速飞驰,群山间的村落坝子犹如快速拉过的电影胶片,不,质感尤胜!我中途几次忍不住想要停车将这“世外桃源”咔咔定格下来,奈何又实在不舍得这呼啸而过的山风以及城市无法满足的驰骋快意,索性就潇洒地将此情此景长留心底了。

山路狭而陡,隐藏在群山深处,每每到了山重水复的迷途之境,车到山前处又总能发现导航一直强调的蜿蜒小道,手下方向盘一转,便又徒然开朗,路在脚下,云在手边,更上一层“新境”。

天马山下,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白驹过隙”,那八匹我熟悉无比却又素未谋面的钢筋雕塑马踏水而来,我了解了它所有背后的故事,却没想过有一天古代良驹与现代坐骑会以这样跨越时空的方式擦肩而过。

速度的力量,让这一场相遇转瞬即逝,然后在我脑海中如慢镜头般无限拉长。

从前车马慢,书信远的空间叠加起如今这个油门在脚底的时代,

山还是那座山,车到山前,自然有路。

只是这条路有时候并不那么显而易见。

老爷和少爷

抵达凤羽退步堂,已是中午时分。按照退步堂主人封老爷的规矩,得绕到边上的不起眼的小柴门,才算是进入他隐匿世界的正确方式。

这些年,从曾经新锐的《新周刊》总编辑封新城到如今隐居的退步堂主人,封老爷成了他从前观察的对象。

往前冲了这么多年,他发现生命不止一个方向,还有,向上。于是退步,退到比大理让人变得更小的地方,建一个属于自己的自由世界。

这个外人看似突然的决定殊不知早已有了漫长的伏笔。

走过一段石子路,顺着青石板便来到了封老爷的灵魂居所——退步堂。雨过天青云破处,几缕微光洒在湿润的屋檐上,与我想象中的样子别无二致。

正如封老爷当年一层层拨开对凤羽的想象一样,我也正一层层拨开他对于凤羽的想象。

此前,凤羽于我而言,是当年徐霞客当年一人一马走过的仙境,是封老爷口中那个“偏远而孤独”的地方,是设计师八旬用石头垒起的白族房子……

别人一般先看书再看注脚,而我却是先做“注脚”,如今才得以看到凤羽的“正文”。

那一头,设计师八旬那些“做一段、停一段,随心所欲、不逾矩”的房子在眼前错落地排开,每个屋子都有自己的小院,看似相似却各不相同。

我仔细瞧着曾在图片上看过的各种细节,脑中浮现起了八旬抱怨的神情“亏得我不会画图纸,要不然你先给他(封老爷)看图纸,他铁定哪儿哪儿都是意见,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盖起来。”不禁莞尔地摸了摸这两个执拗之人的妥协产物。

简约的风格、低垂的卷帘、具有民族特色的手工装饰,没有故作的深沉,也没有过分的精致,一切舒适而自由。

“少爷,吃饭啦!少爷!”封老爷穿着皮拖鞋到处找他的宠物猫。

只有对着少爷时,封老爷才会展露出老父亲般慈祥的笑容,一遍遍温柔耐心地唤着,叨叨地说着说个不停。

而少爷呢,趴着沙发上睡意正浓,懒懒地换了个姿势,眯开的眼很快又合上了。

凤羽的坝子是平静的,山间的岁月是悠长的,而波澜在封老爷的心中。

牡丹的凤羽宴

退步堂再往上走,便是上院的天马草堂,中午的凤羽宴就设在那里。

吃上一顿凤羽宴的要求极高,别的暂且不谈,你一定得亲自绕山来一趟才能感受到凤羽滋味的精妙所在。

封老爷常说:物产是万物和人类献给大自然的赞美诗。

看着这一桌子丰盛宴席,我暗想,让封老爷决定留下来大约也与这凤羽滋味有很大关系吧?

白米村杨奶奶用十年卤肉经验秘制的猪头肉和大肘子;

野生树皮、树胡子配乔后微咸火腿丝,撒上烤松子和花椒汁拌制;

土法腌制40天的凤羽湿地鸭蛋,鲜而不齁……

每一道菜都在用自己的色香味讲述着凤羽故事。

走地鸡不新奇,会赏花的鸡才凤毛麟角。我曾见过凤羽鸡的山野赏花图,而此等“凤毛麟角”如今被三爷泉旁的酿酒师张淑兰做成了黄焖鸡,夹一大块入口,裹着酱汁的鲜嫩鸡肉自然带着大地的香气。

一会儿,一口精致的鹤庆小锤铜锅被端上了桌,一看就是一道硬菜。

提前熬制好的带黄油老母鸡汤配鸡枞、松茸、牛肝菌、冷菌、青头菌等应季野生菌一起熬煮,锅下的炭火烧得正旺,鸡汤咕嘟咕嘟幸福地冒着泡,清香四溢。配上特制干巴菌油火腿炒饭,就算是减肥意志力再强大,恐怕也舍不得在如此滋味中放下筷子!

“觉得怎么样?”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头卷发高高扎起,衬衣牛仔裤干净利落,清瘦的脸庞透着一股子飒气。这个封老爷曾经的得力助手,江湖人称“一个人就是一家公关公司”的王牡丹,如今刚从意大利回来转身当起了美食家,这一场华丽的凤羽宴从餐桌制景、设计到监制都出自她的手笔。

“快趁热吃这松茸!”牡丹指着那一盘新鲜出炉的黄油煎松茸。今年的雨季来得晚,松茸更是稀罕物。听说,这个松茸是等山那边的朋友送来,一早在山顶接的货,我郑重地将这山间至珍送入口中,满口鲜香中似还留有晨间朝露的清新。

为了呈现出最完美的凤羽宴,牡丹前阵子时常试菜到深夜,细节控的她连饮料都不放过,我正嘬着她用洱源青梅酱加凤羽蜂蜜和苏打水调制的凤羽肥宅快乐水,又被新端来的荔枝番茄糖水所俘获。

“我就和她说,糖水简单点不就完事儿了嘛,还非得整这么复杂!”封老爷一边笑着埋怨牡丹,一边眯着眼将糖水大口往嘴里送,不亦乐乎。

祷告和威登

“来,坐这儿!”餐后封老爷打算体验一把凯迪拉克XT6驰骋快意,朝我拍了拍边上的位子,向着他的“隐匿江山”进发。

飞驰在乡间小道上,风从车窗灌进来,水泥路接连石子路转了不知多少个弯,直到民居变得越来越少,云层越来越近,仿佛进入到了另一层空间。

一路上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封老爷,奈何一开口声音都卷进了风声中,到了目的地想问的反倒全给忘了。

封老爷时常在退步堂中指点“江山”,而眼前的这个废弃古村落,正是他“江山版图”中的重要部分。

繁华过后的荒凉,让这个一度人口兴旺的村庄散发着遗世独立的气息。“祷告村”恰如其名,在舌尖滚一圈,自带着一份敬畏自然的虔诚。

后来我才从白族姑娘月香那里知道,祷告村其实原不叫“祷告”,而是天马山下八村之一的“大涧村”,只是白族话发音为“祷告”。没有留下文字的白族,却无意用这两个短促的音节留下了一段绵长的诗意印记。

踏着林间的石路小径蜿蜒而上,白族村民曾经的“祷告”几经轮转,在断壁残垣中长出新叶,开出野芳。

“这里将是我的星空餐厅!”封老爷在废墟上用玻璃盖起了一座看得见风景的房子,在一个没有手机信号的地方,煮茶、听风、观云、听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车马慢,书信远的遥远时代……

往后还有废墟酒店、艺术家工作室、巨石咖啡馆等等……在封老爷的构想中,这古宅原址将结合高科技透明材料变成凤羽首个文创综合体。

山间的雨说下就下,来不及给你时间反应便润湿了整个村庄。我们一行人狼狈地挤在牧羊人的屋檐下躲雨,柴门后狗一刻不停地叫着,谁也没说话,任山雨哗哗地打在石头垒砌的墙上,打在衣角上,什么也不去想。

回到退步堂风一吹才觉得有些发凉,灌下牡丹的姜汤才缓过来一阵,脑海中依稀还闪现着一些祷告村的片段,寂静而清冷。

“我们这里可叫威登!”封老爷倚在沙发上指着他的退步堂。

“威登?路易威登的‘威登’?这么洋气吗?”大家哈哈笑了起来。不出所料,退步堂所在的佛堂村在白族话中恰好就念“威登”。

哪儿那么多恰好?就有这么多恰如其分的好!

八月的夜晚我们围在一起烤火。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烛火跳动着思绪,映在大家脸上,半明半昧。

封老爷温了壶女儿红,点了支雪茄,谈起过往种种,兴致所至非要听上一曲威猛乐队跳起了disco,那是80年代啊,村口有颗大树叫北岛……

他曾经从那里走向世界,如今他也要让世界走向凤羽。

在退步堂里一路前行,这便是他后半生要做的事情。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孙雯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