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金宇澄聊版画:到了六十岁我才发现自己能画画

如果你是《繁花》和金宇澄的读者,最近在上海,你有机会走入比“繁花”更盛大的插画世界。

“繁花开”金宇澄版画展业已在家居店“节选”开展,世纪朵云旗下四家书店(朵云书院、思南书局等)也将在1月22日起举办金宇澄版画展。多年来“不务正业”,这位茅盾文学奖得主、大器晚成的小说家正在做什么?来听听金宇澄和周到君聊自己画画的故事吧。

展览跳转→在上海开两场画展,金宇澄:我还是个写小说的人

Q:看完画展才发现您画了这么多画,有没有计算过这些年画了多少幅画,多少个系列呢?

A:是随意而为的,大部分是想到什么就画了,大大小小有三百多幅

很多画是书的配图。有一些书在翻译,小说里写的东西,老外中文再好也不知道,比如说以前电车售票员的票夹,冲床的燕尾槽、上海过去常见的蒲包,这些字典里都没有。

正在做一个画册,包括之前我做过的杂工。如何造茅草房、瓦房,如何砌石的介绍,这和一般画册不一样,是有文字的。以前也画过一个系列,东北镰刀,如何“好钢用在刀刃上”,钢是怎么用到铁里,如何给黄豆榨油,如何做粉条,像宜家的说明书一样。

散文集《洗牌年代》,图解是第一第二第三步怎么样——怎么捆麦子,怎么做成一个麦垛,如何钉马掌,怎么做一个陀螺。“人转得像一个陀螺”,那时曹杨新村少年人的玩具,现在人都不知道了。圆柱形、两头是圆锥形像粽子一样,怎么做出来?螺尖使用是纺织厂的梭子钢尖,绑上绳子,打一个陀螺。把其他陀螺打出圈去为胜,它们伤痕累累。一些细节想起来,有兴趣,就要把它画下来。

■陀螺

还有一些配图以外的想法。有人问我:为什么要画这么多马?因为我在北方养过这种动物,写过文章,关心这种动物,最近也画了不少。

这些马有很多变化。《洗牌年代》有几幅,和我们的城市生活在一起。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陕西路、淮海路有马走来走去。一听到马的铃铛,家庭主妇就出门了,这是白俄在卖马奶。到六十年代,这个现象就没有了。

还有想象中作家协会的阳台,可能人类退居为少数,马匹成了主宰的设想。巨鹿路上的树越长越大,将来人行道不能走人了怎么办,马路改成了自动步道,中间有几匹马在走来走去。没故事,我就没兴趣画它,我还是写小说的人。

■《理想》

单画一个房子是没有动力的,《一栋欧式建筑》画的是淮海路、瑞金路上邬达克设计的建筑(注:爱司公寓),底楼以前有大方绸布店,楼里有我的同学。我之前没想法去画,后想到一个女子的手拿起了房子,像拿一个帽子一样……即兴的成分比较多,有叙事性。

■《一栋欧式建筑》

线条非常简单的马系列,是开会无聊,用最简单的办法画这种动物。马站在滑板上,站在章鱼上。冷冰川(注:版画家,插画家)说,这符合“宁方勿圆”的理论,都画成圆的,就显得无力。美术,游戏的状态更浓一点。现实主义的文字,光这些是不够的。画画是一种激发,一个意象,挺像即兴诗歌。小说逻辑性特别强,容量也特别大,仅凭几个细节形不成小说。

■《马》

Q:因为《繁花》,您有“野生插画师”之名。很好奇您一开始是用什么工具画画的?现在用的工具有变化吗?

A:好长一段时间,用一般的写字的笔,反面打过字的A4纸,画好的再贴在一张大白纸上。现在用简单的丙烯、水彩,一般画画的纸。

现在做版画。版画的门类很复杂,有丝网版画、铜版画、套色木刻版画等。

丝网版画有一个好处,颜色和线条可以在电脑上面修改。颜色尽量简单,因为一个颜色要用一个版。

铜版画,在铜板上涂一层沥青,用钢针画,然后用硝酸腐蚀,刻画的线条就腐蚀进去了,然后把沥青洗掉,完全洗干净,把油墨充分涂到线条内,压力机下放一张纸,充分压出铜线里的墨汁于纸上,完成一幅,然后取出铜版继续涂墨汁,再压一幅,不能连续印刷,慢节奏的。铜版画非常小,非常精细,十八世纪的细密程度。

套色木刻版画,鲁迅提倡的木版画。取材方便,印刷方便,铜版画,等于刻图章一般,是阴文,木版画是阴文阳文都有。铜版画做不了粗线条的,都是细线条。味道不同,非常有趣。

■《裙子》

Q:为什么会选择版画这种形式?是因为遇到了印物所这家版画机构,还是对版画本身就比较感兴趣?

A:我不是一个画家,画《繁花》之后为好几本书做了插图。朋友希望得到我的画,我心里却不愿意,因此把它做成版画。

原作不愿意卖掉,因为再画一幅我就没动力了。我如果再画,不容易做出原画的味道。

做版画挺合适,它有标准样式,也压上我的钢印,签名。做版画辛苦,送来一大堆,都要写金宇澄三字、作品名、编号、作品出生年月,压上我的个人钢印,另外也给此画的证书签名、两次盖章。开始我不懂,起了《一栋欧式建筑》这么长的名字,后名字都短了。

版画在中国一直是处于边缘的,但它价格便宜。可以传播、复制,让更多喜欢的人能够拥有它。都是限量版,到了 199 张就要销毁的,卖出去一些的时候会涨一下价格。

在苏杭、台北、新加坡做过个展,版画展没有原创展引人注意。日本除外,据说东亚人不太喜欢版画这种样式,喜欢真迹。因此版画展是很少的。

■《彼岸》

Q:鲁迅曾不遗余力地推崇版画,印象里版画这种形式和文学有很大的关系,确实是这样吗?

A: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看的巴尔扎克小说、英国小说都有插图的。

这传统在鲁迅时代很常见,如今面对长篇小说,出版人大多已遗忘了插图的兴趣,为什么?是因为稿费低,专画插图的画家都已经老迈,当今的文学和也就慢慢跟版画脱离了关系。每一幅只有几百块钱,我在《上海文学》约稿的时候也觉得太低。

当初《繁花》的二十幅插图,我觉得满意,有部分画出的情景,作者可以不多写了。美术和音乐是一样的,人常常在第一秒就能产生感觉。文字要念一千字才能感受一点味道。

图是非常要紧的,媒体上图还是不够多,马路的改道、节假日的安排,都可以画出来。读图时代,读图比较省力,觉得有意思。而且这是每人都可以做的事,有人来问你路,你就可以指路。

最早的启发在这里,2000年看了某杂志上画了一个台北音乐地图,晚上哪几个地方有音乐,画人画车很有趣。

在《上海文学》城市地图的专栏,我要求每个作者写一篇关于上海每一个地方的文章,然后画一个草图给我。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文章都很好,地图却画得很不理想,甚至就画了一个十字、井字,简单写两个路名。只有一两个人,稍微画得像一点。我还画了一个图做示范,外白渡桥,有两个小孩,一艘船,一个上海大厦。一些画家朋友说,我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所以比较有意思。

■《枯山水》

Q:周末分享会的主题是“当我们在谈论理想生活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能谈一谈您心目中的理想生活吗?

A:讲讲上海,讲讲理想的生活。上海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标准,从开埠一直在变化。

比如说之前没有马路这个说法,有钱的人坐轿子或独轮车。后来看到马路、洋房原来是这样的,我们要把城市建立得和西方一样,这是理想。

每一个阶段都有每一个阶段的理想。将来城市的理想,我画的是站在城市中央就不用走路了。

Q:您画的大多是过去的上海,还有幻想中的上海,为什么会这样选择呢?

A:过去的痕迹保存下来,城市的记忆都在旧的建筑里面。

为什么过去的房子变化多端?马路弯弯曲曲,大大小小。地块就这么一块,只有三角形的地方,必须要符合住户的要求,过去就是精致,就是性格各异。

我最佩服的政治家是法国的路易十四的大臣科尔贝,他希望说在他的任上,法国无论是政治、经济、文学、美术、音乐、建筑,各方面都要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国家。

Q:您觉得画画快乐,还是写小说快乐?

A:两个都觉得很快乐,要看你的状态。画画的状态特好,写作,也特别爽。写一篇文章,大致想好,写还是会焦虑,遣词造句,突然这里那里发生问题了,写不下去是老抽烟,思想会开小差,因此我就去画画,这单纯多了。

画画更直接,想出一个大概来,进展会特别明确。而且画画容易满足,画完了你可以整天看着它,文章不能一直看着,这是不大一样的。家里挂我画不多,常常挂一些草稿,或大白纸,旁边放一个准备的草稿。新画完成,一般会放在家里看看它。

你想要表达,不能完全表达出来。文字或图画,一般只能完成想像中的20%吧。每个人都对自己不太了解的。小时候的教育是,我们不能学小猫钓鱼,我现在明白。我们可以跳来跳去,一会去抓鱼,一会去采花,最后发现我可以干什么,或者很适合去抓蝴蝶。刻板的教育对人是没有帮助的,人对自己的发现是很困难的。

很多年不知道画画,小时候收到新课本,我会在第一时间把封面所有的字改成立体的。以后去工厂,看惯了机械制图、剖面图怎样,尺寸怎样,对画画都有帮助。

到了六十岁我才发现自己能画画。老头还能干这个,潜伏期有多深。不要自以为是,以为我只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

Q:这么晚才发现自己有这个特长,会觉得“早一点就好了”吗?

A:发生了这件事,首先要感恩。不要对这个有所怀疑,有所冤屈。人生有三次机会,就看你能不能抓住。我不是基督徒,但我是这么想的。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毛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