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的接班人

罗素追溯了1814年—1914年这一百年来政治变革的主要原因,认为它主要受到三大因素的影响:经济技术、政治理论和某些重要人物。从拿破仑下台、维也纳会议失败,讲到一战爆发,通过详细探讨塑造了19世纪的主要力量和重大事件,描绘了19世纪历史上两种决定性力量——自由和控制——之间的斗争,生动地呈现了众多历史人物,包括马尔萨斯、密尔、边沁、杰斐逊、杰克逊、林肯等,在这些人的思想付诸实践的过程中审视了美国体制的建立。

[作者简介]

伯特兰·罗素(1872—1970)

20世纪英国哲学家、数理逻辑学家、历史学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分析哲学的主要创始人,是哲学家维特根斯坦的老师。20世纪西方著名的反战人士、和平主义社会活动家。

两度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任教,1908年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一生致力于探讨教育、伦理、历史、政治、婚姻、社会改革以及和平运动等问题,著述颇丰,其文字有一种独特的幽默机智。因其“以丰富而重要的著作为倡导人道主义理想和思想自由所作的贡献”,195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理想主义孕育着痛苦和希望,当我们看到一段不幸行将结束,亦是其达到顶点之时。一场大战告终,总有人从胜利者中脱颖而出,人们寄希望他成为自己理想目标的捍卫者。拿破仑垮台后,人们鼓掌欢迎沙皇亚历山大接替这个角色,而后者也欣然接受了。应该说,他在争夺道德制高点时的对手不是很强大。这些竞争者中的最高统治者包括奥地利皇帝弗兰茨、普鲁士的腓特烈·威廉、英国摄政王和路易十八,政治家包括梅特涅、卡斯尔雷和塔列朗。

弗兰茨

弗兰茨是最后一个神圣罗马皇帝,他从查理大帝那里承袭了这一称号,后来被拿破仑夺去,拿破仑认为自己才是野蛮人征服者的真正继任人。弗兰茨也已经习惯做拿破仑的手下败将,并最终让自己的女儿玛丽·路易丝变为“科西嘉新贵的妻子”,希望借此打破对奥地利发动战争的惯例。1812年拿破仑在俄国惨败后,似乎不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弗兰茨成了最后一位加入反拿破仑联盟的大国君主。在整个艰难岁月中,奥地利一直想在拿破仑费心提议的所有交易中获益。由于奉行权宜之计而不是英雄主义策略,奥地利军队虽然庞大,但在1813年和1814年的战役中表现还不如普鲁士军队。这一政策不能归咎于弗兰茨,而应归因于他的大臣梅特涅。梅特涅早年就效力于皇帝,负责外交事务,那时他打心底认定他的主子并不喜欢外交上的任何变化。没有了外部责任,弗兰茨可以自在地将精力集中于自己更心仪的工作,即调整帝国内部的管理。帝国的司法系统变得非常集权,以致最琐碎的起诉细节也会引起他的注意,在尝试了起诉事务后,他又对处决犯人产生浓厚兴趣。但他很少修改判决,从不行使赦免权,即使对最亲密的朋友也不会感情用事,而与此同时,他对自己兴趣之外的世界实际上一无所知。

尽管腓特烈·威廉的军队出类拔萃,但是他获得的个人荣耀甚至还不如奥地利皇帝。奥地利在1805年连遭打击,此时普鲁士却做了摇摆不定的旁观者,终于在接下来的一年中,于耶拿被彻底打垮,所有源自腓特烈大帝的威望也在一天之间烟消云散,可怜的国王被迫偏安于他领土的最东一隅。1807年,亚历山大和拿破仑在蒂尔西特交好时,腓特烈·威廉便派美丽的王后去跟两个皇帝斡旋,拿破仑不为所动,但善献殷勤的亚历山大乐于自诩为窘迫美人的护花使者。最终双方签署了一个条约,出于对亚历山大意愿的尊重,拿破仑允许腓特烈·威廉保留他先前王国的一部分领土。当时,腓特烈·威廉对亚历山大表现出的感激之情既热烈又持久,但由于他犹豫的秉性,最后没人信任他,甚至最亲密的盟友也藐视他。

乔治三世

在失去美洲殖民地,又禁止皮特引进天主教解放法令后,乔治三世被认为出现了精神问题,但他仍是英格兰国王。其职责由摄政王代行,而摄政王是个上了年纪的花花公子,大腹便便,就连他本人也对自己的肥硕身材感到羞愧,但是因为太过贪食而无可救药。政治上,他支持一切最反动的东西;私下里,又干尽一切最卑鄙的勾当。他对妻子的所作所为使他在现身伦敦街头时引来嘘声一片;对他的举止,英国宫廷已习以为常,外国女士却是难以忍受的。迄今所知,在他的一生中从没赢得任何人的尊重。

路易十八

路易十八联合欧洲各国恢复了他先祖的王权,从某种意义上说,以其先祖名义发动的历时22年的战争已经开始。他少有恶习,德行则更少,而且年老、肥胖,患有痛风。事实上,于法国而言他是个陌生人,在将近四分之一世纪前他还青春年少时便离开了法国。他本人并不缺乏精明的潜质,而且比他的大多数朋友都温厚善良。多年来,他在法国的敌国流亡,寄希望于法国战败,这是他重登王位的唯一途径。随他流亡的包括王子和贵族,这些人因法国大革命而逃离祖国,对于由国民公会和拿破仑创立的法国一无所知。由于和外敌纠缠不清,路易十八很难在自己的祖国获得尊重,是外国政府把他推上了王座,此举无非是因为路易十八的软弱给了他们希望,他们想找回当初被拿破仑强力夺走的安全感。

上述这些人是在王室层面上与亚历山大争夺民心的对手。虽然在政治家中,不乏才华出众的竞争者,但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激起大家强力拥戴之人。在整个伟大的和平年代,最有力的竞争者是梅特涅,他维持着对奥地利的统治,甚至几乎主宰了整个欧洲,直到1848年的欧洲革命将他推翻。而这场革命正是他所实施的政策的必然结果。1814到1848年间,梅特涅支持极端保守主义,给自由主义者制造麻烦,对革命者实行白色恐怖。他的基本政治原则很简单,认为权力神授,所以只有让不敬威权者感到痛苦,权力才能得以维系。事实上他是权力的核心,他制定了这一政治原则,在他眼里这一原则不证自明,但或许这一原则根本没有什么道理。

沙皇亚历山大大帝

至于沙皇亚历山大大帝,他任命自己为外交大臣,与那些精明能干的外交家可谓棋逢对手,梅特涅、卡斯尔雷和塔列朗都没能成功地对他施加影响。普鲁士国王甚至置自己大臣的建议于不顾盲目地跟从他。以后几年中,梅特涅的意见超越亚历山大占了上风,但这是梅特涅职业生涯后期才发生的事情,而1814年的亚历山大仍然保持着完全独立的决断。亚历山大在一所严格的学校学习过外交,他的祖母就是开明而放荡的叶卡捷琳娜女皇,父亲是半疯的沙皇保罗。他一出生祖母就将他带离父母,亲自监督他的教育。因为她觉察到保罗难以成为一个好皇帝,便想跳过他让亚历山大直接做自己的继承人。在亚历山大还不满18岁时,祖母就写信向他表明了这一计划,而他必须回信。一边是风烛残年的独裁者,一边是陷入疯狂的精神病人,大多数男孩很难得体地回信,但亚历山大不然,他写道:1796年9月24日皇帝陛下!

出于陛下对我的信任,愿意赐予我此等荣耀,同时以您的仁爱屈尊亲自写信解释此事,对此我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祈望陛下可以洞察到我内心对于您珍贵恩赐的热忱,我完全能感受到其中的重要意义。真的,即使以我的鲜血和生命也不足以回报您已经和将要为我做的一切。不久前陛下已与我沟通,显然来信中您又确认了这一切,您的意思表达得如此充分以至于我无法再做什么补充。再一次地匍匐在陛下您的脚下,表达我最强烈的感激之情,怀着最深的尊敬和最神圣的服从之意,自愿选择成为陛下您极为卑微而顺从的孙儿。

亚历山大

一个真正的模范孙儿。同时,如果这封信被他父亲看到(比如信中他所默认的内容),也不会让人觉得作为儿子的他不像作为孙子的他那样孝顺。经过如此的历练,他不必再害怕会被梅特涅和塔列朗蒙骗了。

在学者看来,亚历山大所受教育要比大多数王子的好得多。1812年,俄法大战如火如荼之际,他竟然可以与一些无知的年轻女士谈论康德和裴斯泰洛齐。叶卡捷琳娜向他灌输了18世纪启蒙运动思想,甚至政治自由主义的主张,即使法国大革命使她成为反动派之后,仍然没有改变这一教育原则。他的家庭教师拉阿尔普是个品行良好的瑞士学者,用理性的仁爱滋润着亚历山大的内心,而亚历山大的父亲和祖母却毒害他的潜意识。拉阿尔普相信民主,推崇(理性范畴内的)法国大革命,开始时还很赞赏拿破仑。他的正直中不乏迂腐:尽管确信保罗只会误国,他还是出于纯粹的法律理由——不顾保罗恨他,而亚历山大爱他——反对叶卡捷琳娜女皇绕过保罗来传位。这导致他被女皇解雇,虽然剥夺保罗继承权的计划最终没能实现。不过,女皇还是迈出了第一步,她宣布亚历山大已经完成学业,并逼迫他在16岁时成婚,为了让亚历山大看起来已经长大成人。

保罗在位4年,这4年无论对亚历山大还是整个俄国而言,都是一场噩梦。历史的最后一幕是保罗的贴身随员打算暗杀他,亚历山大得知后恳求暗杀共谋者,如果可能的话只废黜父亲但不要杀他。这件事既困难又危险,后来他们还是杀了保罗,让亚历山大坐收渔利。法庭对那些明显牵涉此案的人进行了惩罚,但是惩罚力度被最大程度地减轻了。俄国松了一口气,兴高采烈地欢迎亚历山大。尽管人们怀疑亚历山大是同谋,但当时这一阴谋被掩盖起来不为人知,直到一个多世纪以后。此事对亚历山大的内心造成了终生未愈的伤害,后来他在宗教信仰方面表现出的好奇而相当危险的倾向与此大有关系,但这一倾向在1815年前几乎看不出来。从1815年到他逝世的1825年,亚历山大忧郁日益加重,最后他完全变成了一个当代俄瑞斯忒斯。

人们对于亚历山大统治的前半段的评价颇多分歧。他放荡不羁爱赶时髦,讲究打扮,政治开明,渴望用权力能助他实现理想。他曾有一个非常宠爱的情妇,还与她生有几个孩子,但他对自己妹妹叶卡捷琳娜的狂热却超出了常理,再忙也要给她写信,并且毫无保留地坦陈一切。他感激叶卡捷琳娜和他的情妇交朋友,并与她联手对抗他们的母亲。对于叶卡捷琳娜夸张的爱意,他以绵绵情话来回应,比如:“再见了,我令人陶醉的眼神,我心底对你的爱慕,我年轻生命的光华,所有这些自然呈现的东西也许都比不上毕西姆瓦纳的扁鼻子。”(这封信写于奥斯特利茨战役打响前。)叶卡捷琳娜是个活泼但并不得体的年轻女人,至少有一次(1814年亚历山大访问英国时)她在政治上误导了亚历山大,从而对欧洲事务产生了重大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向非常融洽,唯一的例外是在1812年拿破仑进犯期间,她参加了对她哥哥御敌不利的爱国抗议活动。

1801年登基时,年仅22岁的亚历山大缺乏理政经验。这时他想到了拉阿尔普的教诲,决定在由他的私交组成的委员会的帮助下积极推行改革,果然成功地收拾了保罗留下的烂摊子。此外,亚历山大还放宽了审查制度,积极改善教育状况。但是一遇到解放农奴或制定宪法这类事,他就发现困难重重。至于外交,他起先与当时拉阿尔普所赞赏的拿破仑结交。但是,当拿破仑恃强欺凌瑞士又宣布称帝,这激怒了身为爱国者和民主倡导者的拉阿尔普,亚历山大也转而反对拿破仑,并于1805年和1806年与之交战。前一仗俄国联合了奥地利,后一仗联合了普鲁士,仍先后在奥斯特利茨和弗里德兰遭遇败绩。这导致了《蒂尔西特和约》的签订,东方的皇帝和西方的皇帝突然握手言和。起初还弥漫着一派蜜月气氛,各方都认为其他方是真诚的,但在蒂尔西特分手后不久便再起战端。亚历山大一直想对土耳其人宣战,拿下摩达维亚和瓦拉几亚;而拿破仑并不希望这样,生怕把土耳其人推向英国的怀抱,于是提出牺牲普鲁士的利益换取合作。最后,拿破仑提出了一个宏大计划诱惑亚历山大,即他们共同瓜分土耳其,然后联手征服印度。欣赏《天方夜谭》的亚历山大此时显出其孩子气的一面,他被迷惑了,做出的回应正如拿破仑所愿。然而他精明的一面没有就此沉睡,在协议中他提出不仅要摩达维亚和瓦拉几亚,还要君士坦丁堡。在这之后,他将协助拿破仑对付叙利亚,不过必须首先保证他的利益。

同时,亚历山大利用了这段表面的友谊,联手法国征服了当时还隶属于瑞典的芬兰。之后,他答应帮助瑞典人拿下挪威以换取瑞典的好感,当时的挪威属于与法国交好的丹麦。后来,拿破仑没有帮他得到摩达维亚和瓦拉几亚,他意识到法国的友谊已经不可能助他进一步实现目标。之后,拿破仑率大军出兵莫斯科,撤退途中溃不成军,整个欧洲视亚历山大为救世主,欢迎他的到来。高奏凯歌的盟军踏上了巴黎的土地,亚历山大将这一切归为上帝的护佑,因为他不能将胜利记在自己或者手下将军的身上;普鲁士人看到道德的力量战胜了法国的腐败和无神论;奥地利人看到了为传统正义辩护的机会;英国人看到了海洋的力量和廉价产品的胜利,而世界看到了和平的希望。这就是我们的时代开启时欧洲的局势。(小标题为编辑所加,有删节)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伯特兰·罗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