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本期访谈嘉宾：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 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 王逸舟
晨报记者 顾文俊
28日晚，美国总统拜登在国会首度发表演讲。他在演讲中强调“在我上任百日之际，我向美国报告：危险变成了机遇，挫折已成为力量，美国又在向前。”整场演讲最兴高采烈的部分是他声称兑现了竞选时的承诺：应对疫情，恢复经济，重建信任。
但与拜登宣称的“重建信任”形成反差的是，当天国会联席会议的会议厅内听者寥寥，很多共和党人都以“日程冲突”为由缺席，会议厅外，枪支暴力与种族歧视继续撕裂着美国社会，白宫频繁降下的半旗诉说着叹息和无奈，最近的两项民调也都显示，四成左右的民众并不认同拜登的表现。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汇报执政百日成果之时，拜登仍不忘提及外部“对手”。他说，大规模的经济结构改革与投资计划也是为了应对不断上升的全球竞争对手。他还说：“美国的对手认为美国已经无法有效治理，我们必须证明他们错了。”
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曾经不可一世的美国，现在越来越担心外界对它的唱衰，甚至只能借助臆想中的对手给自己打气。但它明面上“欢迎竞争”，实际上却在向着冲突不断加码，明面上“寻求合作”，实际上却在到处使绊子，让人看不清，它究竟想要做什么，又能够做什么？“山姆大叔”何以大乱方寸？
纠众“群殴” 更显力不从心
顾问：拜登心心念念的主场外交最近开始大张旗鼓地开锣，气候峰会就是其中之一。但在寻求与其它大国合作的同时，他又丝毫没有放松对中俄等国的强硬姿态，比如一面邀请普京与会，一面又驱逐俄罗斯外交人员，造成波兰捷克等国也加入驱逐行动，这种既矛盾又混乱的做法属于什么路数？
王逸舟：你提到了美国不光是举办气候峰会，它年内还有很多大的主场外交，近期在外部也有很多大的重大行动，尽管如此，还是让人感觉当今的美国越来越手忙脚乱、失去方寸，我想这是它信心不足的表现。纠结一些中东欧国家、北约盟友对俄罗斯的“群殴”式的打压，的确是非常混乱的，很莫名其妙。但在表象下面，还是要看到，德国和法国采取了非常不同意拜登政府的做法，无论是在对华政策上，还是在“北溪-2”工程上，德国的立场跟美国完全是对抗性的。德国根本不理睬美国的压力，执意要继续推进“北溪-2”天然气管道项目。这在历史上很少见，美国的欧洲盟友居然公开和美国叫板，而且在重大的政策问题上（包括对俄政策、对华政策、北约未来、欧洲未来）采取了越来越自主的独树一帜的做法。很多欧洲中小国家迫于美国的淫威同美国走近，比如那些刚刚加入北约的中东欧国家和波罗的海小国，它们都唯恐重新被俄罗斯看成是一个挤压地带，迫切想要投入北约和美国的怀抱，所以它们跳得也最高。越是靠近俄罗斯地段的前东欧地区，反俄情绪也越高涨。但是，德国、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荷兰这些传统的欧洲国家和美国的步调反而不是那么紧密，从中可以看出，美国已经丧失过去那种一呼百应的号召力和颐指气使的能力。
一方面，它确实还能够主办气候峰会之类的外交活动，很多大的国际行动背后确实都有美国的手脚、美国的策划，在重返国际组织的过程中，它的外交官显示出相当大的能量；但另一方面，心有余、力不足的感觉也很明显。叫是叫得很响，但能不能够按照计划推进，就很难说。“在北溪-2”工程上，德国的态度就是非常显著的标志。法国马克龙提出的“大欧洲” 主张也能看出脱离美国的自主意向。
大国的衰败 在内不在外
顾问：上任百日的国会演讲历数了不少政绩，有些确实是实打实的，比如普及疫苗，缓解疫情，创造就业岗位，提出1.8万亿美元的投资计划等等，但民调显示，他仍是杜鲁门以来执政百日支持率倒数第三的总统。要提升支持率，他下一步的内政外交政策会不会更加倾向于树立外部敌人？
王逸舟：拜登的很多内外政策背后都有一个考虑，就是担心特朗普东山再起，担心明年的国会中期选举和三年多以后的总统选举。特朗普的力量很大，无论是共和党内当权的领袖和国会的那些共和党议员们，还是州以下的共和党议员以及年轻一代共和党人，都想借特朗普势力捞取未来的政治资本。而特朗普很狡猾，他现在并不直接就中期选举或下届总统选举说太多的话，他怕说多了，功劳就被现在这些共和党的当权者或官僚们拿走了，他的策略是既保持人们对他的期待，又不过多出手。这种伺机而动的态势也被拜登团队看在眼里，他们说任何话，办任何事，总是伴随着一个特朗普的阴影。因此，像国务卿布林肯和总统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这些原本人们以为比较靠谱的建制派，现在也开始乱了章法，在任何问题上都要拿中国说事儿。比如要搞几万亿美元的基建，就说是为了和中国竞争；要发展新能源，也说是为了和中国拉近差距；甚至要从阿富汗撤军，都说是为了警惕中国的扩张；G7的视频峰会更不用说了，就是要用价值观外交应对中国的崛起，当然呼应者寥寥。这种鸡头白脸的着急劲已经不能用过去的霸气来形容。看见中国人不声不响、不为所动，继续沉稳地上行，“山姆大叔”非常着急，那些看上去大张旗鼓的峰会和主场外交，遮不住它内在的乏力。
事实上，它的内政乱象对它的外交就形成了很大的制衡。这段时间，美国国内的“幺蛾子”还是不少，比如大面积的枪击、大范围袭击亚裔。很多美国人对亚裔很反感，加上疫情前期一些不当的宣传，亚裔成了“替罪羊”和“出气筒”。那些穷人和失业者不仅想当然地认为疫情来自亚洲，他们还认为自己的生意和工作机会被亚裔抢走，气就不打一处来，亚裔在美国遇袭变成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甚至有人把美国的种族主义称作部落主义，就是说完全以自己的部落、自己的肤色作为判断是非的基准。弗洛伊德案被宣判之后，拜登发表讲话说：“系统性的种族主义” 是“我们国家灵魂上的污点”。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美国最高领导人说出这样的话，同时反映出问题的深刻性。大国胜负兴衰在内不在外，将来如果“美国世纪”真的终结了，“山姆大叔” 气数将尽，它真的不是被外部哪个力量打败的，也不是所谓的中国威胁论造成的，而是因为它自身的撕裂。能够把美国拖垮的就是这种系统性的种族主义，久病不治最终会让曾经的巨人气力耗尽。
它都这样了！这种时候，我们就不要跟它斗气，也不要被它带节奏。它巴不得我们跟它斗气，被它带节奏，在外交、军事和各个国际场合和它大打出手，大打口水仗，它想借此把美国国内的注意力转移到外部所谓的对手。我们这个时候更要保持沉稳，保持定力，保持埋头干事、踏踏实实往前走的姿态，美国乱象反而提醒我们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生病的巨人 破坏性更大
顾问：如果说“山姆大叔”完全乱了方寸，好像又有些不确切，比如这段时间，美国经济呈现出西方国家中最快速的反弹，它在基建方面的“大水漫灌”和雄心勃勃的新能源战略都给市场带来发展的前景。对于伊朗核问题，白宫也发出了积极信号。还有应对气候变暖，它也在寻求领导地位。这些从容的步调能不能预示它的全面复苏？
王逸舟：经济刺激计划不管能不能落实，起码叫得很响。经济学家们也在仔细分析，钱从哪来，计划怎么去落实？联邦、州、地方政府如何去推进？起码，“大饼”画的很大。这也是战后“马歇尔计划”（复兴欧洲计划）之后美国政府祭出的最大规模的重启、重建、经济复兴方案，无论如何，短期内肯定会有“强心针”的效应，对美国经济、美国股市起到推动的作用。
外交上，很多地方也在做一些重大的布局和调整，比如你提到的美伊关系和伊核问题，关于伊核问题的会议重启其实很关键的因素就是美国同意参与了，不管后续有多么困难，要落实“伊核协议”离不开美国因素。在也门问题上，沙特跟伊朗较劲的南北也门分割也是中东一个很大的困局，美国对此采取了新动向，它撤销对也门胡塞武装的恐怖主义认定，为下一步谈判和解决地区冲突开启了某种前景。
不过我还是想说，生病的巨人制造危害的潜力不容小觑。美国曾经是全球重大问题方案的提供者、解决全球性危机的能手，而最近这些年，它提供方案的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协调各国的能力在下降，取而代之的是制造麻烦、制造混乱、制造危机的可能性在增加。“生病的巨人”往往更敏感，破坏性也更大。它的弱点随着它的焦虑开始加剧，这会给世界带来很多麻烦。诚然，当年它提供方案的时候，也会制造一些麻烦，但现在，这种制造麻烦的性质和能量会更明显。“更年期”的衰败与焦虑令它信心下降，手忙脚乱，做出一些和过去不太一样的乱七八糟的事。这种迹象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间就已经出现，最明显的就是在中东（叙利亚、伊拉克、也门、利比亚等地）制造了无数的政权更迭，恐怖势力、难民潮，造成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让很多国家的人民长期受折磨。为了师出有名，它编织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独裁政权”“屠杀少数民族”等各种理由，这些理由大部分都没有根据，反映出超级大国在报复9·11事件的同时，也开始对后冷战世界展开“非我族类”的清剿，展开对所谓的“不民主”、“非世俗”政权的打压。这套打法越来越乱，经常是把对方打烂了就拍屁股走人。开始叫口号叫得山响，最后到收拾的时候就没有原则，比如当初在全球围剿塔利班，对塔利班的舆论塑造简直是深恶痛绝，但现在又撇开阿富汗合法政府，跟塔利班在多哈举行谈判，达成了一个有关阿富汗前途的协议，这让阿富汗政府很难办。这些中东的乱象（包括难民潮和恐怖主义危机）实际上是美国这个生病的巨人犯错误越来越多、制造危害越来越越严重的表现。
当下它把中国树立为敌人同样也是没有章法、没有信心、情绪化的反映。很多关于中国的说法完全没有依据，只是为了拉阵营、带节奏。全世界那些愿意实事求是看待美国的优点和缺点的人，现在也对它越来越失望。“山姆大叔”方寸大乱的背后实则是难以接受的衰败，这种衰败虽然很漫长，但也在加速。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顾文俊/王逸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