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报首席记者 顾文俊
在世人的印象中，战后74年来，日本始终支持自由贸易，但是，就在本月初，这个以贸易立国的国家却破天荒地发动了一场单边制裁。从本月4日起，日本限制对韩国三种关键性半导体材料的出口，此举引起韩方强烈抵制。这场贸易争端甚至被称为是“没有硝烟的战争”，因为它的威力足可以戳中对象国经济的命门。更令人不解的是，日本对韩国出招恰是在大谈自由贸易的G20大阪峰会宣言话音刚落之际，如何解读背后玄机？
《顾问》本期访谈嘉宾：上海外国语大学日本文化经济学院教授、日本研究中心主任 廉德瑰
辽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朝鲜-韩国研究中心主任 吕 超
对韩单边制裁日方蓄谋已久？
顾问：日本政府作为贸易争端的挑起方，迄今都没有给出令外界信服的原因，韩国总统文在寅直言日方发起半导体限贸无异于阻挡韩国经济发展，韩国舆论则认为日方此举是为了报复韩国不断向日本讨要二战劳工赔偿。究竟是何动因？
吕超：日韩之间的矛盾已经持续了几十年，虽然美日韩是所谓的军事同盟，但日韩之间并不具这种关系，一直以来，都是美国当老大居中调停。朝鲜半岛曾经受到日本殖民统治，战后日本从未对此认真谢罪。日方发起对韩贸易制裁确实没有像样的理由，在韩国看来，日方就是要掐住韩国经济的命门。对韩采取强硬措施会给安倍政府带来更高支持率，也欲借此在参议院选举中取得优势地位；从韩国方面来看，反对朴槿惠前政府与日方签订的慰安妇协议是文在寅竞选总统期间一张很重要的政治牌，执政以后当然要坚持这个观点。
廉德瑰：表面上看是强征劳工的赔偿问题，背后其实还有慰安妇问题、领土问题等。韩国的不满主要在于日本对历史问题认识的态度不端正，既不想真心道歉，又不想赔偿。但在日本看来，这些问题通过1965年签订的条约都已经解决了。但是，韩国觉得日本的赔偿有很大一部分实际上是属于经济援助或者道德援助，真正的赔偿应当是通过法律的方式，对前殖民地人民进行赔偿。日本不想明确地通过法律赔偿的方式，原因在于日本国内一些右派不愿意承认日本过去殖民统治的错误。韩国国内对赔偿问题的意见也不统一，有些人坚决要求法律赔偿；比较现实的韩国人则认为还是以国家关系为重，双方各让一步，达成一个外交性和政治性的协议。日本也存在分歧，本来通过道歉、赔偿，这事儿就能结束，但是日本政府做不到。
顾问：作为争端中的被动方，韩国国内民众的情绪可以理解，但是，日本民众赞成用经济手段惩罚韩国的人数也达到了民调中的绝大多数。日本国内这种一边倒的意见主要是基于历史原因还是经济原因？
吕超：在整个日本社会，长期都存在着一种“嫌韩”论，类似的书籍充斥日本书店的书架，对韩国几乎没有好话。加上韩国前政府与日方签署的慰安妇协议又被文在寅废除，更增添了日本民众对韩国的不满和不信任感，安倍就是在顺应国民情绪的基础上，使出了最狠的一招。我觉得，日本早就想好了这招（限制半导体原材料出口），选择此时一剑封喉，让韩国低头。当然，日本也清楚，韩国在历史问题上不会有任何让步。所以，日本在参议院选举之后与韩国进行相应谈判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毕竟，这种贸易纷争对双方来讲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廉德瑰：关于慰安妇的问题，其实双方曾经达成过协议，由日本向韩国提供十个亿的人道主义援助，这个问题从此不可逆转。但是，文在寅上台之后就把前政府达成的协议推翻，然后又开始劳工判决。日本说，你们有完没完了，1965年不就说相关的国家赔偿结束了吗？韩国方面说，你这是国家赔偿，没有赔偿到民间。日本说，民间和国家当时就说好了，政府不给受害者是韩国内部的问题。特别使日本人不满的是，去年，日本称其巡逻机遭遇韩国军舰火控雷达的照射，这等于是武力威胁，韩国对此予以反驳。可见，两国之间早已出现对立迹象，因为当时正在筹备G20大阪峰会，日本不敢采取果断措施，否则韩国总统不赴日，G20峰会就会少一个国家。待峰会一结束，日本马上翻脸，事实上，它已经憋了半年多了。从道德伦理来说，原罪是日本殖民统治，根本责任在于日本。但是，韩国毕竟和日本达成过好几次协议，日本认为，韩国连国际协议都不遵守，不讲信用。另外，还有一个背景是美国也在这么做，日本其实就是有样学样。
矛盾愈演愈烈美国坐视不管？
顾问：韩国已将争端诉诸世贸组织。安倍首相此前在接受日媒采访时表示，“日本所有措施都遵循WTO原则”，“与损毁自由贸易无关”。
廉德瑰：日本显然是违反了自由贸易的原则。世贸组织原则上是维护自由贸易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WTO不太可能做出对日本有利的判决。
顾问：韩国另外寄希望于请美国主持公道。韩国外长康京和告诉美国国务卿蓬佩奥，日本针对韩国的出口管制不仅损害韩国企业利益，而且可能影响全球供应链。作为当前正高举贸易保护主义大棒的美国，又当作何回应？日韩矛盾发酵会否重创美日韩同盟？
吕超：美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虑，也很难做出所谓的裁决。日韩纷争还会继续下去，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对日韩全面关系包括军事合作都会造成影响，这正是美国担心的，美国害怕日韩纷争影响美国在亚太地区特别是东北亚地区的利益。
廉德瑰：美国对美日韩经济问题或日韩经济问题不太关心，美国只关心美日韩同盟问题。希望日韩之间在历史问题等各方面缓和关系，为日韩之间的合作奠定一个好的环境基础，这是美国历来的政策。近些年来，随着美国力量衰退，美国单独承担安全责任的能力越来越差，需要和盟国合作。如果日韩关系恶化，军事合作难以继续，对美日韩同盟会是一个巨大打击，结果只能是日美同盟和韩美同盟，三边合作就停了。但是，现在美国的政策又发生了变化，特朗普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他只考虑经济收益，并没有看出他有什么战略上的思考。当然，美国民众不会放任特朗普这样下去，形势发展到一定程度，美国一定会介入日韩之间的矛盾。
顾问：形势会不会发展到日韩废止《军事情报保护协定》的地步？
廉德瑰：如果美国不管，韩国有可能会这样做。这个协定是朴槿惠任内签署的，但是，受到了韩国朝野上下的反对。美国希望日美韩军事合作，但是，韩国很讨厌与日本合作，军事合作的目的首当其冲是为了对付朝鲜，换言之，一旦半岛出现动乱，三国合作，日本就有可能对半岛进行军事干预。对于半岛南北来说，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希望看到日本军队重返朝鲜半岛。文在寅是左派，比较亲北，美国如果不干涉的话，韩国有可能会废除此类协议。
顾问：日本此次发起的对韩限贸措施，是1945年以来首次主动向外发动制裁。自由主义的世界观在日本是否正发生变化？
廉德瑰：日本人以前没有想过可以用这种方法来解决双边国际问题，用这种方法单独处理两国关系显然是在学特朗普。但是，日本不会改变自由贸易的政策。这个国家的资源依赖于进口，而且，它的国内市场比较有限，需要国际市场，这一个大进、一个大出，决定了日本必须以贸易立国。战后，这个基本国策从来没有变过。此次对韩制裁虽然方法手段上违反自由贸易原则，但仍不意味着日本会放弃自由贸易。美国也许可以，日本却没有这个资格。这一点更说明了日韩争端不是贸易问题，而是政治问题、历史问题。
（实习生王天智对本期访谈文稿整理亦有贡献）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顾文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