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言峭语-盛男和她的丛林猛兽

韩松落

据说,《送我上青云》是一部给女性拍的电影,是一部让男性感觉到被冒犯的电影。微博上的争论,似乎就在印证这个看法,骂它,给它打低分的,多半是男性,不管看还是没看;电影院里的观众性别构成,也在印证这个看法,我看的那一场,一共四五十个人,但连我在内,也只有五个男性观众。

也不奇怪,这部电影的主创,从编剧、导演、主演、监制乃至片尾曲的创作者演唱者,女性占大多数,讲述的也是女性的故事。而且,这个故事,严格来讲,只有女主角,没有男主角,所有的男性都是配角。从故事的硬件构成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女性的故事。所以,在宣传阶段,很多自媒体也着意强调这一点,特意突出“女性坦然表达自己的欲望和诉求”“冒犯男性”这样一些点。

但我却觉得,这终归还是一部拍给所有人的电影,适合所有性别,所有年龄段。很多人都以为,人生一定埋伏着某种重大的契机,这种契机,可以让人脱离庸常的生活。就像亨利·詹姆斯《丛林猛兽》里的约翰·马丘,一直以为自己“将会遭遇某件罕见而异常的事情,可能是极不寻常,而且是灾难性的事件”。这件事不论是好是坏,都能带来某种巨大的改变,巨大的彻悟,甚至有可能“送我上青云”。

《送我上青云》女主角就遇到了这种重大事件,她心高气傲,时刻期待着某种觉悟,但她不幸得了癌症。随即发现,更重大的转变和彻悟都没有出现,自己的生活照旧,周围的人照旧,甚至因为疾病,周围的人和事,越发狼狈,越发不堪。她颓废、她挣扎,她揭穿父亲母亲、身边的猥琐男、巨富及其修行者父亲的真面目,她用一切方法诉说自己的委屈,却发现,对面的他们,依旧死皮赖脸不见起色。她已经换了眼光,从生与死的角度去打量周围的人,却发现他们照旧拖着沉重的肉身,脱离不了自己卑微的一亩三分地,依然执着于财色,执着于现世里的一点点收益,他们的人生和人性,再也没有突破的可能。

小时候看盘古神话,盘古破开混沌,造出天地,清的上浮成为天,浊的下沉成为地。人就在浊的地上生存,却想着清的天,想着无欲无求成为云,无挂无碍成为虹。那么,生和死这样的大事,会成为穿越清浊,由浊及清的契机吗,会换得病愈后的心清目明吗。《送我上青云》说,并不能。反而,当死亡临近,换个眼光看的时候,越发觉出不耐。而且,不论是盛男,还是围观着这一群男女的我们,都不免想到,即便在盛男离开后,这一切都会照旧,不会因为她的觉悟,有任何改变。

有部伊莎贝尔·珂赛特导演、萨拉·波莉主演的电影,名叫《M y Life W ithout M e》,中文译名之一是《无我世界》。这个名字,让我非常震惊。主人公是个清洁工,还很年轻,也患上癌症,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列出愿望清单,逐一实现。故事是温情那类,拍得也不错,演员演得也尤其好,但这一切,都抵不过那个译名给我的震惊:无我世界。一个没有我的世界,一个在我没有之后,依然延续的世界。地球照样转,太阳照常升起,并且未必洪水滔天。那种幻灭、绝望的感觉,被这四个字表达得淋漓尽致。

不一定要死亡这么断然,很多时候,我们活着,只是缺席了、不在场了,生活还在面不改色地延续。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活着的、在场的是我们,我们坚信不疑的、唇齿相依的、深深依赖的,却成为那个缺席者,我们还得面不改色,面对这个“无我世界”。而《送我上青云》里的盛男,就站在一个“无我世界”前面,看着它一点点沉沦。

可以想见,我们关于世界的那些惴惴不安的预感,可能都会变成真的,从森林大火,到月异星邪,一点意外都没有,一点新意也没有,全都是套路,但这个世界依旧不会有任何觉悟和反省,仿佛我们的觉悟根本不存在。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韩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