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报首席记者 顾文俊
最近几天，全世界都在关注美国和伊朗斗法升级，随之而来的又有乌克兰客机坠毁与伊朗国内反政府抗议等悲剧与乱象，扑朔迷离之中似乎有那么一些心照不宣，合乎逻辑之余又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意外，但在关注悲剧和乱象的同时，仍不应忽视特朗普在8日电视讲话中冷不丁说的那句“美国不需要中东的石油”。美国真的不再需要中东的石油？不需要中东石油正在如何改变美国的中东战略以及中东地缘政治格局？
《顾问》本期访谈嘉宾：浙江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研究员、环境与能源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 龚斌磊
说不需要 是真的不需要？
顾问：怎么解读他的这一表态？美国是否真的不再需要中东石油？
龚斌磊：首先，美国的确还在使用中东的石油，但比例已经非常少。2018年底的数据是，进口石油占总消费的10%，而中东进口石油占美国消费量更是不足2%，除去美国盟友沙特，中东其他国家石油占美国总消费的比例仅为0.7%。
其次，美国进口石油不会对石油安全造成影响。2018年，美国进口石油中43%来自加拿大，9%来自墨西哥。这两个邻国占到美国进口石油的一半以上。假设一国大量石油都需要从遥远的地区进口，中间还需经过霍尔木兹海峡或马六甲海峡等咽喉要道，对能源安全的影响会较大。而美国大部分石油从比自己弱小很多而且近距离的邻国进口，对其能源安全几乎不造成影响。
而且，美国进口石油不再是必选项。2019年9月和10月，美国出口石油量超过进口石油量，70年来首次成为石油净出口国家。
顾问：但是，如您所说，美国事实上还是在进口石油，为什么？
龚斌磊：美国石油生产和消费存在的不是总量的缺口，而是结构性矛盾。回到2008年，当时美国石油对外依存度超过60%，大量廉价的重油从中东和拉丁美洲运到墨西哥湾，因此，美国在墨西哥湾建立大量的炼油厂进行炼化。现在，美国生产了大量的页岩油，但这种石油更轻质、硫含量更低，不再适用于这些炼油厂。对炼油厂来说，由于委内瑞拉石油输出受到制裁，墨西哥产量下降，它们不得不进口来自波斯湾的重油，否则这些炼油厂将难以为继。换句话说，美国进口的中东石油已经很少，而且进口是历史原因导致的结构性矛盾，也是市场主体的经营行为。但是，从国家的角度而言，特朗普说美国不再需要中东石油，并不为过。
顾问：美国的页岩技术究竟达到了何种水平？实际应用已到何种程度？对全球能源市场意味着什么？其他国家是不是只能望尘莫及？
龚斌磊：1998年，美国米歇尔公司发明了水力压裂法。2001年，美国戴文能源公司发明了水平钻井技术。两项技术革新解锁了页岩资源，引领了新的能源革命。页岩能源革命率先触发了美国能源复兴。首先，在天然气方面，得益于页岩气的规模化开发，美国于2009年取代俄罗斯成为全球第一大天然气生产国。随后，页岩技术被应用于石油产业，美国石油产量从2009年的日均500万桶倍增至2017年的日均1000万桶，超过沙特成为世界第一产油国。其石油对外依存度从2008年的61%骤减至2015年的24%，近年来更是开始大量出口石油。从2008年4月至2015年2月不到七年间，其页岩油占石油比重从10%猛增至50%，2019年10月更提升至64%。可以看出，如果没有页岩革命，美国石油产量仍将进一步下降。有了页岩油后，美国石油产量暴增，并且已经冲破欧佩克组织的封锁和“绞杀”，迎来新的增长。
对全球能源市场的影响是两方面的。对于石油消费国来说，总体是利好的消息，因为石油供给充裕，石油价格降低，但是，那些与美国存在竞争关系或敌对关系的石油消费国将更受美国的牵制。对于石油出口国来说，增加了一个重量级的竞争对手，而且是一场不对称的竞争，因为美国页岩资源分布丰富，开采更快。除了美国，加拿大的页岩油气技术也十分发达。此外，中国对页岩油气资源开发也雄心勃勃，且已经在页岩气开发上取得重要进展。
中东政治 如何因之改变？
顾问：您最近刚完成新著——《页岩能源革命：全球石油天然气产业的兴衰和变迁》，是否也在思考页岩技术发展与美国中东政策变化的内在关联？
龚斌磊：页岩油技术的发展对美国中东政策变化的重要作用是解锁了一个约束条件。我举个例子，有些人早上喜欢吃大饼油条，有些人早上喜欢山珍海味，这是不同喜好、不同原因决定的，而财富情况就是一个约束条件。如果没有钱，就算你喜欢山珍海味，也只能买大饼油条。如果你有钱但喜欢吃大饼油条，你还是可以选择吃大饼油条。美国的中东政策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包括意识形态、经济利益、大国博弈等等，但如果美国还是依赖中东石油，有时就束手束脚，明明喜欢山珍海味（帮助以色列），但是因为没钱（油），就不得不选择大饼油条（权衡阿拉伯国家利益）。而页岩油技术发展，使得美国不再受能源安全的困扰，可以更加自由和主动地改变中东政策。同时，从能源角度来看，页岩油技术发展使得中东对于美国而言，从贸易伙伴变成了竞争者。这一点对美国的中东政策也会产生影响。某种程度上讲，现在中东混乱，对美国的影响可能就从原先的负向影响变成了正向影响，之前希望油价跌，现在希望油价涨。
最后是第三方的因素。之前，美国需要中东石油，需要在中东大量驻军，保持石油进口的稳定。但当美国不再需要中东石油时，在中东就会实施必要的战略收缩，降低对中东事务的关注和介入的力度，一方面可以直接积攒实力，重返亚太，制约中国在亚太地区的崛起，另一方面在中东制造权力真空，导致局势的进一步恶化，从而间接影响从中东进口大量石油的其它国家的能源安全稳定性，进行间接打击。另外，我在书中（《页岩能源革命》）有所提及，它对欧洲也是一样，1950年代，美国通过美伊关系捅了欧洲一刀（英国石油企业被伊朗国有化），这次伊朗局势紧张，其实对欧洲又是当头一棒，因为欧盟是伊朗最大的贸易伙伴之一，伊朗危机、中东混乱，会产生更多的难民，他们会逃往欧洲，而不是美国。
顾问：随着美国实现“能源独立”，未来能源市场形势将如何影响中东地缘政治格局？
龚斌磊：总体而言，在二战结束之前，美国生产了超过全球60%的石油和天然气，是世界当仁不让的头把交椅。但是随着战后中东发现大量优质石油资源，欧佩克成员国开始成为世界石油行业的发动机和火车头，中东“油库”开始取代美国的休斯敦，成为世界油气之都。由于页岩革命，未来能源市场的形势是，世界油气中心极有可能从中东地区再次“西移”至美洲，而中东的混乱，则可能加速这种移动。
这对中东地缘政治可能有以下几点影响：首先，中东对于美国的战略重要性下降，美国战略收缩可能造成权力真空，中东大小国家间的相互博弈增加，其它世界大国可能考虑更多地介入中东局势；其次，中东各国之间能源竞争加剧，欧佩克组织可能面临土崩瓦解的风险，这可以用经典的经济学理论解释，欧佩克是最著名的卡特尔组织，联合起来可以垄断石油市场，但在美国拥有超强增产潜能的情况下，这种垄断便无法持续，中东各产油国面临相互竞争；第三，对美国而言，中东局势混乱，可对欧盟和中印等国起到很好的制衡作用，美国唯一担心的是俄罗斯从中渔利。
综合上述三点，未来中东各国的相互摩擦可能更为频繁和剧烈。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顾文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