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脱口秀 | 金庸是一个故乡

不知不觉,时间走到2024年,已是金庸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各项纪念活动已经开始,或者已经在路上,但每次到了这个时候,我们都要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金庸对我们为什么这么重要。

1955年,查良镛先生以“金庸”为笔名,开始武侠小说创作,首部作品是《书剑恩仇录》。三年后的1958年,香港峨眉影片公司,将他已经写成的《射雕英雄传》《碧血剑》改编为系列电影,从此,“金庸”既意味着小说,也意味着电影,既是文字和想象,也是影像和形象。不论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开始的金庸电影时代,还是从七十年代末开始的影视共举时代,在他的小说还在不断被改编为电影的同时,香港的佳艺、无线、亚视,以及台湾的中视、台视,相继将金庸小说改编为长篇电视剧,我们所熟知的翁美玲版《射雕英雄传》,就出自这个时代,以及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的以内地影视公司为主的影视并举时代,只要是金庸小说的影视化,都会引起关注与争议。

金庸小说,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热烈的欢迎?尤其是在内地,他的作品,为什么会被视为不能贸然触碰的经典?如果单从金庸入手,理解起来恐怕有难度,倒是在我们把金庸和古龙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的时候,会发现很多有趣的线索。

金庸生于1924年,古龙生于1938年,金庸是在三十岁的时候开始武侠小说创作,古龙是在二十出头开始写武侠小说的,两人开始武侠小说创作的年代,大致相近。1980年,内地的《武林》杂志,开始连载《射雕英雄传》,金庸小说进入大陆,稍晚一点,古龙小说也长驱直入。但他们获得的待遇,却绝不相同。

七十年代,在我们香港和台湾两地,古龙影视剧略占上风,但他的作品数量庞大,良莠不齐,尤其是中后期的一些作品,由弟子或朋友代笔,稀释了他成为经典的可能。更何况,他的“三观”时有不正,故事过于阴森诡异,主人公更看重个人意志的舒展,从不构想融入家国大义的可能。这种气质的区别,在七八十年代并不明显,所以,倪匡既能担任古龙电影的编剧,也是金庸电影的编剧。但在金庸和古龙进入内地后,他们的作品在气质上的差异,却被放大了。

金庸是正大的、圆润的、平和的,他甚至可以说是现实的,他最现实之处,不在于他书写的故事,而在于他表达了中国人的性格想象,完成了中国人对性格理想的寄托。他在小说里书写叛逆,自己却圆润贯通,他歌颂流浪,自己却平静地扎根,金庸小说拥有的是江湖之形、庙堂之神。

而且,他完整地呈现了一个中国人的成长经验。在中国历史那种由不断改朝换代形成的循环中,中国人的生命体验,也通过一个相似的结构不断循环,每个人的体验,都会在下一代人身上反复发生和反复加深:每个人都要经历觉悟——崛起——参与——幻灭——退隐,在“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之后,还多出一步——“见明灭”。尤其是他那些在时间人物上有连贯性的小说(《射雕》《神雕》《倚天》),更是将这种起伏参透、趋向虚无的过程描绘得淋漓尽致。

这种世界观,远比古龙完整和饱满。所以,与其说金庸是进入内地,倒不如说,是回到了内地。八十年代,时机成熟了,他回来了,并迅速和内地读者及观众达成一致,内地观众的视角和喜好,从此决定了金庸武侠剧(乃至武侠剧)的风格取向,取景得在名山大川,光线得明亮,色彩得鲜艳,情节画面得和谐。那之后的武侠剧,都在贯彻“金庸美学”。

两岸三地,在将金庸小说影像化的热情上,几乎达成了一致。但他的作品,也是最难改编的,几乎每个改编为影像的版本,都会引起激烈的吐槽。

不过,金庸作为一个品牌,是能容得下来自不同时代、不同改编者的变化的。一种风格取向占领视野,不但是因为它符合某种期待,某种风向,也因为它包容,容得下各种理解,也容得下扭曲、篡改、借光、跟风、仿制,因为,这些理解、扭曲、篡改、仿制,最终也会变成这种风格的一部分。古龙是这样,金庸也是这样。他们的风格、品牌、美学趣味的壮大,和它本身的强大有关,也和这些衍生物的强大有关。只要这种风格(品牌、趣味)成为一个账户,此后任何与它有关的行为,都是往这个账户里进行存储。

所有的武侠故事,也莫不如此,它是我们的故乡,假拟出一个幽深美丽的过往,不变,不动,似乎已经进入了永恒,却也得容忍新时代的参与和震荡。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韩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