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俊
梅德韦杰夫一个人在客厅看球。五天前的揭幕战上，他和普京一起见证了俄罗斯5比0大胜沙特。今天是A组第二轮第一场，东道主对阵埃及。晚上九点，开场哨声准时吹响。他用右手食指摩挲了一下秀气的鼻梁，静静地观赏着场上的较量。
北半球的夏季，夜短昼长。要等天空全部暗下来，还得个把钟头。此刻，位于莫斯科郊外的“戈尔基-9号”别墅在天光云影的衬托下，更显得白净优雅。这里是梅德韦杰夫2008年担任总统以来的住所，在此之前，它是首任总统叶利钦的官邸。
夜色多么好 令人心神往
叶利钦时代的俄罗斯，经济休克，民心迷茫。伴随苏联解体，前苏联国家队也分崩离析，青黄不接的俄罗斯足球从当年的欧洲劲旅迅速消失于世界主流赛场。叶利钦不遗余力地扶持网球，造就了俄罗斯女网在本世纪初的人才井喷，政策上被忽视的足球却一蹶不振，经历了“失落的十年”。
直到2000年普京上台，俄足才有了出头之日。普京鼓励国家资本进入国内足球市场，他对产业寡头的打击又迫使这些俄罗斯富豪向外转移资产，其中就不乏对海外球队的注资，此举不仅改变了欧洲足坛的格局，同时也促进了足球人才的流动。
但是，真正令俄足在国际足坛实现回归的是梅德韦杰夫。相比普京，梅德韦杰夫对足球更加痴迷。早在担任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董事长期间，他就开始赞助圣彼得堡（他与普京共同的家乡）的泽尼特足球俱乐部。强大的资金支持使泽尼特突飞猛进、一跃成为俄超豪门。
2008年5月15日，泽尼特在欧洲联盟杯决赛中力克格拉斯哥流浪者队，上任总统刚满一周的梅德韦杰夫喜出望外，第一时间发去贺电，并邀请全体队员到克里姆林宫做客。如日中天的泽尼特队又在三个月后的欧洲超级杯决赛中击败曼联，成为第一支赢得此项荣誉的俄罗斯球队。就在那几年间，俄超也逐步成长为接近于英超、意甲、西甲、德甲、法甲的欧洲联赛。
足球崛起的背后，是俄罗斯国力的蒸蒸日上。普京执掌的八年（2000-2008），正值国际石油价格飙升，每年递增的石油产出帮助俄罗斯积累了近6000亿美元外汇储备，外债数额也从新世纪前的1389亿美元下降到了294亿美元。GDP每年7%至8%的增长率让莫斯科的政治精英们重新燃起大国的雄心，似这等良辰美景让俄罗斯人几乎相信，要想恢复往日的荣光，也不是没有可能。
长夜快过去 天色蒙蒙亮
就在这样一片大好的形势之下，梅德韦杰夫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但是，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全球刮起了金融风暴。石油价格应声下跌，过度依靠能源出口的俄罗斯经济不可避免地受到重创。身为总统，梅德韦杰夫对内提出了全面的现代化，强调在发展创新经济的同时更要重视国家的民主政治建设也就是“去苏联化”，对外则着力缓和与西方的关系，为摆脱金融危机、实现经济发展创造良好的国际氛围。
面向西方，融入西方，是他的政策方向。书生意气的梅德韦杰夫历来就怀有对西方自由民主主义的向往，而上世纪80年代末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在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眼中，更如一场政治的启蒙。在现代化的方针指引下，梅德韦杰夫任内的俄罗斯实际上选择了一条韬光养晦的外交路径。2010年4月，他同奥巴马签署的《布拉格条约》维系了俄美之间的核战略平衡。2010年12月，他在访问印度时公开宣布：俄罗斯不谋求超级大国的地位，而是要成为一个正常国家。也正是在这一年，俄罗斯成功申办2018年世界杯。无论是梅德韦杰夫还是普京，都坚定地相信，举办一届世界杯有利于俄罗斯经济的振兴，更有利于俄罗斯国际形象的重建。
但是，西方对俄传统势力范围的逼近并没有停止。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美国、欧盟、北约不断向东扩展，深入到俄罗斯的敏感战略区域，屡屡冲击俄罗斯人的心理底线。一纸《布拉格条约》也并不能约束美国加速开发和部署反导防御能力，尽管俄罗斯竭力反对，美国仍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其欧洲和亚太反导系统。对西方一味的示好和柔软无法阻止俄罗斯的安全利益不被侵犯，却极大地伤害了俄罗斯人的民族自尊。2014年，回归总统大位后的普京抓住乌克兰爆发“二月革命”的机会一举拿下了对俄罗斯地缘政治意义重大的克里米亚，西方的制裁也由此开始。
制裁令俄罗斯人苦不堪言，梅德韦杰夫在2016年的盖达尔论坛上坦陈：俄罗斯的经济形势复杂又严峻，正在遭遇近十年来最大的挑战。他将油价下跌和西方制裁分列第一、第二因素，这也是俄政府首次公开承认制裁带来的痛苦。但是，俄罗斯民族的基因里却有着一种越是困难、越是凝聚的特质，痛苦非但不会让他们求饶，反而会激发出俄罗斯人上下一心、众志成城的聚力。大到出兵叙利亚，小到筹办世界杯，都被这个国家视为扭转困局的机遇。
全盘西化不符合俄罗斯的民心所向，也不符合它的历史传承，在俄罗斯文明的屡次重构中，东正教与基督教的区分注定了它和西欧在精神上的隔阂，“第三罗马”与弥赛亚的理想也塑造了它以天下为己任的大国心胸。长夜漫漫，终会过去。2017年，俄罗斯的GDP出现了正增长。2018年，世界杯的观众席上座无虚席。
但愿从今后 你我永不忘
进入第四任期的普京仍是世界范围内人们对政治强人的最佳诠释。威权或民主只是西方制造的话语，评价一个领导人的好坏，最终还得看他给这个国家带来的是良政还是劣政。在梅德韦杰夫的眼中，普京仍是那个兄父般的存在。尽管对政治的理解有过明显的不同，但是，俄罗斯需要普京，普京也更懂俄罗斯，梅德韦杰夫深知这一点。尽管总理没有换人，但是，双核的模式已经不再，接下来的六年，是普京的独唱。
“乌拉！又进球了！”梅德韦杰夫跳起来大喊。电视上，身高1米96的俄罗斯中锋久巴在禁区线上接到队友长传，经胸部停球后射门得手，3比0。这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不管我们怎么对足球进行约束和包装，绿茵场上的比赛总是能爆发出它原始的惊人的能量，而这种出于生物本能的激情，又恰恰是世界最通用的语言。诚如乔治·奥威尔所言，体育比赛就是一场模拟的战争。每个民族都有超越或压倒对方的冲动，如果没有这种冲动，足球也就不会流行。
足球场上的对抗像是能填补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无以征服的遗憾。在现代科技与智能主导的争锋之外，人们对纯粹的力与美依然怀有最初的渴望。这也给错综复杂的国际关系、江湖恩怨提供了一个共享本真的场域。在这个场域中，有仪式，也有观众，有碰撞，也有交流。在现实战场上相互对立的两个国家可以同场竞技，被意识形态阻隔的不同文化也可以相聚在一起。
制裁没能削弱东道国筹备的进度，抵制没能阻挡球迷们观赛的热情。连日来，俄罗斯的世界杯外交也不出所料地呈现出新的局面。文在寅来访，金永南转交金正恩亲笔信，特朗普期待与普京会面，俄乌总统电话讨论乌东部安全……梅德韦杰夫骄傲地注视着普京在镜头前的每一次亮相，就像此刻注视着俄罗斯3比1战胜埃及的精彩回放。
窗外，夜幕降落，星星闪烁，泛红的天空，漂浮着云朵。想必在不远的地方，普京也在电视机前欣喜若狂。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顾文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