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文嚼字那些事儿

子不语

最近有一个帖子忽然火了,说普通话里,很多汉字的读音被静悄悄地改了,尤其是一些多音字被取消。

许多网友于是不买账,表示这是“劣币驱逐良币”,“不能让文化屈从于文盲”。

其实理性地来讲,汉字改普通话读音,并不是大家所理解的一蹴而就的改变,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1985年改过,1997年改过,2001年也改过,最近的一次,在2016年。况且2016年版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目前仍然处于公开向社会征求意见阶段,并未形成定稿。

帖子里的好多字,类似“荫”统一改成第一声,“粳”改成gěng,都是征求意见稿中的内容,并未正式落定。

已经被新华字典里做了改动的包括:“骑”,取消了jì的读音;“说”,取消了shuì等等。另外一些也改了音,但在字典里注了旧的读音。比如“箪食壶浆”里的“食”改成了shí,但注明了旧读sì;“荨麻疹”里的“荨”改成了xǘn,但注明了旧读qían等等。

面对网上对普通话改音的一片讨伐之声,作为一名大学本科以音韵学为专业方向的文字工作者,我想说说我的观点。

首先,要认识什么是普通话。

普通话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为解决不同方言地区民众的交流问题,而推出的一套统一发音系统,其目的是为了消除各地持不同方言者的沟通障碍。

当然,在中国古代,也有相对统一的官话系统。我们现在研究古代音韵的韵书,比如《切韵》、《广韵》、《集韵》等等,都是对古代官话发音系统的体现。但由于资讯不发达,教育普及度低,古代官话的掌握者,势必属于极少数的知识分子,广大的普通老百姓,仍旧操持着口口相传的方言读音。

因此在普通话出现之前,你让一个东北人去跟福建人交流,基本属于鸡同鸭讲。而普通话,之所以以“普通”为名,就是希望成为最普通的老百姓都能相互交流的发音规范,得益于基础教育的普及,这一目标已经得到实现,中国七大方言区,基本实现了交流无障碍。

因此从一个大的历史尺度而言,普通话仅仅是一种工具。普通话不能代表汉语,汉语应该包括中国地区的所有方言。普通话更不能代表汉语文化。如果要准确定义普通话,那我想应该是:汉语中于现代形成的一套标准语发音系统。

汉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当然应该包括丰富多彩的方言系统。汉语文化是世界上最博大精深的语言文化,是指五千多年来汉语孕育的无数精彩绝伦的汉语作品。说修改普通话影响汉语文化的,明显不是很理解汉语文化的内涵。

在这个角度上看,将普通话的读音改得更加“普通”一点,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举个例子,比如普通话里的“谁”,根据《说文解字》载,谁,何也,从言隹声,示隹切;《五音集韵》:是为切;《玉篇》是推切。按历史沿革推导,正音为“shueí(在汉语拼音里简化为shuí)”,但因为u介音发音不易,在实际发音中,u介音逐渐丢失,在日常语境里,通常念成sheí,如今的新华字典里,就承认了sheí的读音。

同样的道理,我相信大多数人,平时讲到“说服”的“说”字,会念成shuō而不是shuì,那么承认shuō的读音是对的,只是符合普通话这一套通用发音系统本身的规律。

所以我们必须明确我们所探讨的问题,涉及到修改的,是普通话的读音,牵涉到的是大众用之交流是不是更方便,不会牵涉到汉语文化因此而失色。

况且汉语文化如此博大精深,在基础教育阶段学会普通话这一项现代标准语,以掌握和别人进行交流的技能。在进一步的教育中,如果对汉语文化感兴趣,自然可以去学习汉语文化中更瑰丽更精华的部分,比如音韵、比如训诂。

《说文》、《广韵》都放在那里,一个字的古音绝不会因为普通话的改变而改变。“远上寒山石径斜”里的“斜”,就算在新华字典,改成了“xie”,“斜”字在《广韵》里也仍旧属于麻韵,不会被归到邪韵去。你依照古韵念成xia,绝不会说明你念错了,只会说明你对韵诗里押韵知识有所了解是不是?

但毕竟唐、宋的古音,与普通话的发音相差太大,你读对了一个xia,“两鬓苍苍十指黑”的“黑”你能不能读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忘”你能不能读对?要求再高一点,古代入声字-b、-d、-g的韵尾是不是要了解一下?

再进一步,据说明末清初的学者顾炎武古音韵造诣深厚,有一次他用古音读了一首古诗,在场的人竟然一句也听不懂。

如果没有顾先生的学问,为了方便交流与理解,用普通一点的普通话念古诗,无论念xie还是xia,别人都能听懂并欣赏,这是语言的功能。不要将功能性和其他东西混为一谈,只要你愿意学习汉语之美,汉语之美便就在那里,可以让你用一生去体会。

比如会上海话或者粤语的朋友,可以用方言念一下“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这一句诗,会别有一番韵味,这就是汉语的魅力,不会因为普通话改几个字的读音而改变。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子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