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以为在《人间世》看遍生死,但在武汉的28天依然冲刷了他的认知


3月31日下午,758位上海援鄂医疗队员被分成三组,搭乘三架飞机返沪。

14:23,武汉天河国际机场,和他们一起候机的范士广,发了一条朋友圈:儿子,爸爸回家了。

3月3日,SMG纪录片中心派出四人摄制组奔赴武汉前线,80后的范士广担纲总导演。3月12日,第二批8位成员也接力出发。

近一月的时间里,12人组成的《人间世抗击疫情特别篇》摄制组采访了上海援鄂医疗队的近百位医务人员,也记录着重症病房里的生离死别。终于,当大部队凯旋之际,第一批摄制组成员也迎来了归期。

返程前一天,第一批援鄂医疗队领队郑军华找到范士广:“你能不能帮我们剪一首MV?”

郑军华说得很客气,怕给他们添麻烦。但范士广二话不说就应下了,他们一直剪到31日凌晨。下午送行时,3分19秒的MV在大堂的屏幕上响起,曾经亲历的一幕幕在眼前来回滚动,不少医护人员偷偷留下了眼泪。

身为《人间世》第二季总导演之一,范士广看过太多生命中的爱与痛,但武汉的28天,依然一再冲刷他的认知。

“之前拍《人间世》时,面对的是每一个个体。但在武汉,我们拍的是一个群体,而我也身处其中。这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它会让你对人生、对命运产生一种不可预知的恐惧。”

17:30,飞机降落虹桥机场,尽管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但这位生于河南的“上海女婿”第一次感受到:“上海,是我的家乡。回家,真好。”

21:00,终于在青浦隔离酒店中安顿下来的他,接受了新闻晨报·周到记者的电话采访。

危险,突如其来

2019年初,《人间世》第二季收官后,曾有人问范士广,什么时候拍第三季?当时,他回答,还是希望能停一停,“心理上,真的太艰难了。”

然而,当今年1月疫情爆发时,他突然觉得如坐针毡:“不行,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于是,他和小伙伴们扛起摄像机,冲到了上海抗疫工作的前线:瑞金医院发热门诊、上海公共卫生中心、上海市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上海疾控中心……

随后,他又接到指令——奔赴武汉前线。3月3日晚7点,总导演范士广、领队柯丁丁、摄像周圣乐、编导谢抒豪组成的四人摄制组从上海南站出发。

“没有太多紧张,也没有过多顾虑,医护人员有着任务出征,我们同样肩负使命。”

绿皮火车叮叮当当晃了一夜,3月4日凌晨4:30,他们抵达武汉。空空荡荡的火车站、空无一人的大街和高架,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辆车。长江大桥、黄鹤楼,都是暗的。

“放眼望去,整座城市唯一的亮色,是一两座建筑上的灯牌上面写着:武汉加油!”范士广回忆道。

刚到前线的那几天,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让大脑被兴奋的情绪灌满,他们忙着记录所有值得记录的事情,无暇顾他。但很快,压抑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难以招架。

那天,范士广在ICU跟拍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呼吸科主任李圣清。“突然,李主任戴上了防护头套,他说要做插管手术,很危险。然后就把我推到了门外。”

虽然只是轻轻一推,但第一次,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害怕。

几天后,当范士广跟随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去给病人做心理抚慰时,危险再度袭来。早已习惯防护服一穿就是四五个小时的他,在进舱后一小时,就明显感觉胸部憋闷,喘不过气。他匆忙出来,坐在椅子上,大脑已有些不听使唤,意识若有若无。

“可能那天防护服和口罩穿戴得太紧,很明显有了缺氧的状态。”但在后来的采访中,他发现,这样的情况在医护人员身上,并不罕见。污染区里,护士医生晕倒、呕吐的状况,数不胜数。

“华山医院的一位护士和我说,有一次她因为缺氧,在污染区里吐了,呕吐物瞬间充满了整个n95口罩。如果拿下口罩,感染风险太高,但不拿又有窒息的危险。她只能憋着一口气,迅速冲到半污染区,才把口罩拿下来,呕吐物顺着整个防护服流下来的那一瞬间,她狼狈地哭了。”

心理,脆不可击

比生理上的危险和痛苦更可怕的,是心理上的冲击。

到武汉的第四天,范士广正在跟拍一位糖尿病患者。因为并发症,病人的整个右腿全部坏死,必须做截肢手术,但当时因为没有手术条件,医生正处在两难的状态。

就在这时,范士广的电话响了。电话那头,他的叔叔焦急地说:“你爸髋关节骨折了!需要做很大的手术,怎么办?”

因为疫情,全国所有的医院收治病人非常谨慎,这一点,范士广比谁都清楚。当时,他整个人就懵了。

“我觉得很多事情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我正在拍摄的故事,和自己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怎么会如此巧合的重叠? ”

没多久,妻子给范士广打来电话,“你没事吧?不要着急。”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他却在电话那头崩了。在华山医院医疗队的驻地——武汉同济医院光谷院区的四楼,他躲在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哭,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看了再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悲剧,你都没办法完全共情。但当事情发生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才能真正感同身受。”

医者难医己,救人难自救。这样的故事,也发生在医护人员身上。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心境障碍科主任彭代辉,是援鄂的第一位心理医生,在武汉,他为不少医生做过心理疏导,但在镜头前,心理防线却也被轻易“击败”。

第一次接受采访时,彭代辉刚刚坐下,就说了五个字:“我是武汉人。”说完,“哗”地一下就哭了。

原本计划回武汉陪母亲过春节的他,没想到自己会以援鄂医生的身份出现在家乡。而母亲离他的驻地不到5公里。因为防护管控,他们每天只能通过微信视频的方式彼此联系。

“实在不好意思,我很少接受采访。但今天,谢谢你们给我一个宣泄的机会。” 彭代辉说。

孤独,比死更冷

在武汉,范士广采访了近百位上海医疗队的医护人员,几乎每个人,他都问了一个问题:你来到这边后,有什么样的成长和改变?

每个人答案都不一样。但有几个故事,让他感触最深。

有一位病人正在抢救,氧饱和上不去,各种仪器设备嘈杂的声音中,护手听到病人的手机响了,上面弹出了一个消息框:爸爸,你一定要记得回微信。这句话,让护士险些绷不住,因为这位病人可能再也没法回复了。

还有一位护士,眼睁睁看着病患在自己面前死去,而她能做的只有帮他把裤子、衣服穿好,把污物擦掉,维持一个人最后的尊严。

身边没有家人,外面等他的只有一辆殡仪馆的车。突然间,一个人就这么匆忙而孤独地和这个世界切断了所有联系。这位年轻的护士搬了把椅子,坐在楼道里,陪着他静静坐了10分钟。

对于医护人员而言,死亡并不陌生。但以往,每一个死去的病人身后,总离不开家人的陪伴,而武汉,有太多人在孤独中走向死亡。

生命的最后一刻,留在他们身边的唯有医护人员。这一刻,他们不仅仅是救死扶伤的医生,更是冰冷世界里唯一的陪伴者。

在范士广看来,这种陪伴无关是否相识,也无关是老是少,纯粹是在死亡面前,人与人之间发乎本能的人道主义关怀。

“如果说以前他们在面对死亡的病患时,是一种理性的救助和责任,那么如今的场景,却挑起了他们内心深处最基本却又最纯粹的关怀和念想。”

难得,萍水相逢

中山医院副院长朱畴文院长是第83个采访者。

在摄像机面前,他一坐下来就流泪了。他说,刚到人民医院,他送医生护士上夜班,看着他们一个个上车,就特别难受,“我们是让孩子们上战场啊,他们都还是孩子啊!”可后来,在谈到医生这个职业时,他又说,医生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职业:“第一,有科学技术;第二,有人道主义。 ”

然后,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摄像机忠实地记录着一段段残酷而又亢奋的故事,也悄悄捕捉着口罩背后隐藏的柔软。

3月27日,上海第一批援鄂医疗队转走了最后一位病人。最后转走的这位老人,参加过抗美援朝,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护士们说他是英雄,他说这里是战场,护士们也是英雄。

临走前,老人有些烦躁,反复拔着自己的氧插管。护士张怡青轻轻摸着老人的脸,拉着他的手说:“你要乖,你不是打过仗嘛!”

在范士广看来,上海援鄂医疗队成员和这些武汉的病人的这场“萍水相逢”,弥足珍贵:

“当所有人穿上防护服、戴上口罩,你看不到他们的脸,每个人都抛下自己的职业、职务、性别、年纪,只剩下一颗彼此真诚相对的赤子之心。”

来武汉之前,他并没有预想过,将要用什么样的主题去呈现这里的故事。但现在,他想好好说一说这份珍贵的萍水相逢。

“在特殊的环境里,每个普通人所迸发的最基本的良善,会打动每一个人。 ”

如今,正在隔离的第一批摄制组成员,已经进入了紧张的后期制作中,而第二批的“战友们”则依然奋战在前线。

“我们要记录的是多么庞大复杂的叙事。这里面,应该不存在什么英雄主义,而是深重灾难下,每个人表现出的德性。”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殷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