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纳卡看当今国际冲突 多极世界如何走向和平

晨报首席记者 顾文俊

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在纳卡地区的军事冲突已经持续了一个月,期间曾两次达成停火协议,但均未得到落实。

从纳卡看当今国际冲突,冲突的根源难道只是历史的仇怨?当冷战的阴影确信不会重来,多极格局的世界如何走向和平?

本期访谈嘉宾:

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 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王逸舟

两极对抗 恐怖的平衡

顾问:高加索地区历来被认为是“火药桶”,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因纳卡归属问题也长期处于敌对状态,发生冲突似乎难以避免,但是,如果我们把视线拉回到过去,在苏联解体之前,长达半个世纪,纳卡虽有矛盾却相当安稳,这是为何?

王逸舟:从世界和平与安全的角度来观察,我们可以把二战结束以来75年分为两个不同的时代,一个是两极或冷战时代,一个是后冷战或多极时代。在美苏两大阵营互相对峙的年代,类似纳卡冲突这样的阵营内部战争非常少,当时引人瞩目的是两大阵营之间的对抗。中国公众非常熟悉的抗美援朝战争就是两大营垒之间的战争。越南战争是胡志明游击队在中国和苏联支持下同法国以及后来的美国之间的战争。在非洲、拉美、中东,也都可以看到两大阵营的对抗。苏联在安哥拉和非洲之角的很多地方安插代理人,和英国、法国、美国的势力展开激烈争夺。中东的阿拉伯国家受到苏联和中国的支持,而以色列受到美国或西方的支持,在当时也划出了明显的营垒。1959年,美国在意大利和土耳其部署中程弹道导弹,苏联为了扳回一城,于1962年在美国的近邻古巴部署导弹,古巴导弹危机虽然没有酿成核大战,却让世界惊出一身冷汗。

在冷战结束以前,全球的冲突基本上都在两大阵营的分界线上发生,而阵营内部很少有冲突。苏联的卫星国或其它东欧国家之间基本上都没有战争,但凡出现任何小的骚乱、暴动、抗议,苏联就会把它镇压下去,或者不等苏联镇压,联盟内的小兄弟也会主动出手。在西方阵营内部也是如此。土耳其和希腊围绕爱琴海一直都有历史矛盾,但在当时不会轻易翻脸。韩国和日本之间围绕竹岛或独岛之争过去就有,只是当时被压制住了。很多历史恩怨以及围绕领土、岛礁、部落、宗教的矛盾在冷战期间都被两个超级大国的粗大绳索牢牢捆缚,小国之间即便有矛盾也不敢声张,因为一颗小火星就有可能引发美苏全面对抗和人类灭顶之灾。头顶核武器这把足以毁灭全球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世界形成了一种恐怖的平衡,这种恐怖的平衡也可以被看作相对的和平。但是,冷战的结束导致原先的苏联给美国的巨大压力不复存在,美国不再担心核大战的威胁。苏联解体以后,美国变成唯一超级大国。昔日的对手苏联垮了,美国急于动手收拾那些它看不惯的政权,比如中东的伊拉克、阿富汗、利比亚都曾经反美亲苏,甚至还有苏联的军事基地,美国就一个个地清剿,一场场地开战。一二十年间,美国打了很多地方,把那些政权打烂,把当地的反美武装打垮,但是,与其宣称的和平、发展、自由、民主的美好辞令相反,这些地方随即陷入持续的动乱和难民潮,也滋生出大量反美势力和恐怖主义,这是当今世界国际冲突的一个最重要来源。

苏联解体 持续的冲击波

顾问:纳卡居民多为亚美尼亚族人,苏联当年却把纳卡划归阿塞拜疆,埋下了冲突的隐患。尽管冷战期间难以发作,但在苏联解体30年后的今天,当矛盾再次集中爆发,俄罗斯是否负有历史责任?面对战事不断升级以及域外势力介入,俄罗斯有无能力调停?

王逸舟:苏联解体后分出了东斯拉夫三国、波罗的海三国、南高加索三国、中亚五国等15国,今天的纳卡冲突就发生在南高加索的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之间。苏联解体释放的幺蛾子还有很多。车臣是俄罗斯联邦北高加索联邦管区下辖的一个很小的自治共和国,却产生了那么多恐怖分子,他们在莫斯科街头搞爆炸,在别斯兰制造人质危机。格鲁吉亚是斯大林的故乡,当地的气候和地形特别适合酿造葡萄酒,在苏联时代被称为“酒篮子”,曾经是很平和的地方,但是,随着苏联解体,格鲁吉亚倒向了西方,在此过程中,俄格历史矛盾重新抬头,为了争夺南奥塞梯的控制权,双方在2008年爆发战争。冷战结束后,北约东扩,向传统苏联的腹地逼近,俄罗斯战略空间受到挤压,彼此之间展开新的争夺,乌克兰东部冲突与最近的白俄罗斯内乱就是这种势力争夺的体现。与之类似,东欧剧变中,原来的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被分解成塞尔维亚、波黑、克罗地亚、科索沃等6个彼此完全独立甚至矛盾重重的国家,这些国家过去在南联盟内部没有什么战乱,但从上世纪90年代初以后就开始爆发冲突,引发难民潮。

一个巍然屹立70年的超级大国轰然倒塌,其引发的强烈震动、扬起的大量“粉尘”、四处蔓延的冲击波,恐怕也需要几十年才能落定,而纳卡冲突、俄格战争、乌东冲突、白俄罗斯内部动荡、车臣暴乱从广义上都可以说是苏联解体的余波,是后冷战时代俄罗斯战略收缩、各路势力群雄并起引出的系列麻烦。与冷战时期有所不同,今天的世界,真正大国之间全面开战的可能性下降,核大战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与此同时,冷战的恐怖平衡被打破以后,出现了各种小的矛盾和局部冲突,曾经被掩盖和抑制的历史恩怨越来越不受约束地被释放。土耳其和希腊这两个北约成员国围绕爱琴海吵得不可开交,这种争吵显然不是政治意识形态冲突或旗帜之争,而是为了实际的利益。阿塞拜疆与亚美尼亚的冲突同样如此,那些历史上的“陈芝麻、烂谷子”被重新翻出来,不过是为今天获得更多土地和资源寻找借口。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趋势。后冷战时代所谓的多极的确有好处,没有哪一极可以说了算,但多极的坏处是彼此之间谁也治不了谁。在此背景下,各路人马、各路叛军、各路宗派的武装重新出现,试图占领大国权力的真空。他们之间的千头万绪、颠三倒四在历史上都曾有过,只不过过去碍于超级大国的压制不便找茬。今天,不再有两极对峙形成的恐怖平衡,解决国际冲突更需国际社会的努力。欧盟和北约虽然提出这样那样的建议,但并不能制止土耳其和希腊的争端。俄罗斯虽然是曾经的老大,但在调停纳卡冲突的问题上,昔日老大哥的能力也非常有限。

多极世界 和平的新路径

顾问:失去了冷战时期超级大国的压制和两极对抗的平衡,解决国际冲突是否比过去更难?当冷战的阴影确信不会重来,多极格局的世界如何走向和平?

王逸舟:当今世界早已不再是黑白分明的两个阵营,用意识形态划分敌我关系的做法越来越没有市场,零和思维的逻辑同样不得人心。很多国家可能贸易上和你做生意,政治上又跟你有分歧,或者在某些问题上跟美国有很多共识,在其它问题上又和中国保持密切联系。无论是政治、安全,还是经贸、文化,都不能用一根简单的线条来描绘。伊朗和美国看上去不共戴天,可是,很多伊朗年轻人喜欢看美国电影,也欣赏美国的生活方式。古巴虽然不受美国政府欢迎,但是,很多美国人愿意去古巴接受医疗服务。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美国恰恰是当今世界最大的麻烦制造者,很多冲突背后都有美国插手。

当然,识别国际冲突,我们也需要分辨,哪些是历史的恩怨在经历了很长时间受压抑以后的重新抬头和释放,哪些是苏联解体以后各种权力板块重新被切割被争夺引发的矛盾。当前的纳卡冲突和白俄罗斯问题其实就属于这种权力裂变的结果,各种权力大到国家,小到游击队、工农武装、恐怖势力、宗教团体,都在浑水摸鱼,趁机作乱。在纳卡冲突中,交战双方用步枪和无人机打得此起彼伏,从中也能看出后冷战时代国际冲突的低烈度特征,这种战争的画面和一战、二战、冷战很不一样。

今天的国际冲突是上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特别是新世纪以来全球各种新旧势力的转换,是冷战格局瓦解以后释放的冲击波,这种局面还会延续相当长的时间。但是,我们还是应当对未来的安全局势抱以谨慎乐观的态度。非但是纳卡冲突,我现在觉得,就算是更为老大难的巴以冲突也会找到出路,继埃及和约旦之后,巴林、阿联酋、苏丹也已承认以色列,再过几年,还会有更多阿拉伯国家加入这个队伍,但是,承认以色列并不意味着以色列就能高枕无忧,如何让巴勒斯坦人拥有自己的家园,仍是中东和平需要解决的难题。

就纳卡冲突而言,我相信背后的大国之间不会为此交手。法国虽然近期和土耳其关系紧张,但真要动手,恐怕也不太可能。我们还是要实事求是地看后冷战时代国际冲突的多层次性、多元性、局部性,解决这些冲突需要新的思路,除了国家间的对话,还需要地区组织、联合国,需要各种国际机构的斡旋、调停。冷战时期,联合国基本失声,各种地区组织也形同虚设,今天则不同,在解决地区冲突的进程中,大到联合国,小到区域组织、次区域机构,甚至连一些非政府机构也起到了润滑和降温的作用。

人类还在往前走,大部分国家还是理性的,很多存在冲突的各方倾向于见好就收,找到台阶就自己下。我不相信纳卡冲突的结局会是某一方全胜、另一方全败,而是双方各退一步,把彼此的利益算来算去,然后达成协议,交换战俘,再请国际观察员、维和部队监督、调停。这种冲突的特点是低烈度、局部性、短期性。解决这样的冲突,不能完全靠大军镇压,而是更多需要联合国介入和外交斡旋,并且在利益的交接上做出一些新的安排。这种复杂的外交和军事、政治和经济、内部和国际多层次的交汇融合会形成平行四边形的合力。虽然我个人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但是,我觉得我们要明白,历史就是在慢慢进化,在联合国宗旨的引导下,人类终将以互谅共赢的心态去处理分歧和冲突,在磨合中生存、进步,保持可持续的发展。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顾文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