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的矿山爆破工生涯,他借诗歌记录人生-陈年喜:炸药箱上写《炸裂志》

见习记者 牛强 实习生 吕雅萱

曾有数据统计,在中国至少有3亿多工人存在,他们在生产线、建筑工地、矿井和石油工地上劳作,也默默写下一行行真实又感人的诗句。陈年喜便是其中的一位。

陈年喜,1970年出生在陕西丹凤县。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用淳朴的文字平静地记录人生。1999年,他开始从事矿山爆破工的工作,一做就是16年。这段人生经历也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厚的沃土。更幸运的是,他的文字被更多人所看见并喜欢。

截至目前,他的诗集《炸裂志》数次加印依然脱销。讲述他和几位底层打工诗人故事的纪录片《我的诗篇》在各大电影节上斩获多项殊荣。媒体对他的采访报道络绎不绝。但他却说,“走出房间,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县城里99%的人都不知道我是谁。”

在镁光灯下,他的故事显得格外迷人。“爆破工”与“诗”本是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世界,但在他身上却完美地交融了。褪去光环,他依然在写诗。编辑偶尔找他约稿,他会心情雀跃,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有稿费用来购书和买水果。

作为符号的陈年喜和作为流量的陈年喜,或许也正是一个双面隐喻,一起汇入了当下互联网文化泥沙俱下的洪流。用最朴素的语言和极具生活化的细节,真实勇敢地表达人世间普遍的心酸与感动。写作对于他而言,就是人生白驹过隙中的一缕阳光,再贫瘠的生活也有了一个出口,不失为一种与命运对抗的方式。

近日,新闻晨报记者专访了陈年喜,听他讲述这些年的改变、成长与感悟。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让我们一同走进诗人的世界。

绝世的诗行

“人间是一片雪地/我们是其中的落雀/它的白/使我们黑/它的浩盛/使我们落寞。”陈年喜在《有谁读过我的诗歌》中这样描绘他眼中的世界。

在陈年喜的诗歌中,使用最多的字,除了“的”字便是“白”字,他黝黑的皮肤下,是刻在骨头里的“白”。诗歌于他而言,就仿佛是阳光与空气,再贫瘠无趣的人生也能泛起一些水花。

为何会走上写诗这条道路?陈年喜笑答记者,因为写诗的时间成本很低,“诗是一种比较短小,比较自由的一种艺术形式。写小说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业余写作的打工者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诗人的创作灵感,一方面来自书籍,另一方面来自生活。因为生活无限复杂,无限丰富。陈年喜的成长和文学注定休戚相关。

他打小便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悲伤,都能在他的内心世界里荡起波澜。高中毕业后,他回家乡盖房子,房屋主梁需要二十多人一起抬,而山路特别难走,抬梁的人们会集体喊号,当他听到号子声的时候,会觉得一股悲凉回荡在寂静的山谷里,突然就热泪盈眶了。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但他却想到了很远很远。

如今,陈年喜已经有三十多年的诗龄了。他喜欢拿着一个破旧的平板电脑写诗。不太讲究写诗的环境,安静地呆在屋里能写,乱哄哄的办公室也能写。写诗比较慢,偶尔写一两句诗,就去干活了,过了十几个小时后再写。想到一两句就找张纸记下来,办完事再回来接着写。也有一气呵成的。但会放一两天再回过头来看,它是否成熟。

家人也给予他创作的力量。新婚时,陈年喜曾为妻子写诗:“我水银一样纯净的爱人/今夜我马放南山/绕开死亡/在白雪之上/为你写下绝世的诗行。”聊起自己的爱情故事,他的语气顿时像夏天一样晴朗。今年是他们结婚的第23年,“谈恋爱之前,我的爱人其实就是我的邻居,她比我小五岁,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她又瘦又小,呆在大多数人靠卖体力为生的家乡赚不到什么钱。但她坚持种两亩地。”

陈年喜最欣慰的是,妻子从不反对他去写作,“我在矿山16年,她的内心压力是非常大的。她曾经对我说过,她每天在家的时候,听到乌鸦叫的声音,她的内心都是惊心动魄的。她不知道我哪个时间段在中国的哪座山里挖矿。”

“生活不是童话和浪漫/儿子/我们被三条真实的鞭子赶着/爸爸累了/一步只走三寸/三寸就是一年/儿子/用你精确无误的数字算算/爸爸还能够走多远。”这是陈年喜的诗歌《儿子》,收录在《炸裂志》中。目前,陈年喜的儿子在西安上大学,读建筑预算专业。

近些年,有很多机构邀请陈年喜去做一些诗歌分享。他以为自己的读者都是跟他年龄和经历相仿的人,与自己的作品才能产生共鸣。但恰恰相反,他从大量的快递地址看到,90%买他诗集的读者都是大学生,还有一小部分是公务员,应该是年轻人居多。

“我们这代人和90后以及00后有深深的代沟。他们对于人生的看法是不同于我们这代人的。但每一代人有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比如说和时代不相融洽的对抗,以及永远追求的自由。我们需要去拥抱年轻人,和他们一起,去爱这个现实世界。”他微笑,宛如春天里的一道暖阳。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他在炸药箱上面写诗,用文字叩击读者的内心世界,一首《炸裂志》成为他传诵至今最经典的作品之一。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陈年喜的作品得到了主流的认可,这让他在贫瘠的生活中看到了一些光亮。

爆破工——对相当多的人来说是一个非常陌生的群体,也是因为纪录片《我的诗篇》这样一部电影,他们这个群体才被关注。让这个时代知道,在一个遥远的地下,有一群人在流血流汗,在那样的生活。

从事多年的“爆破工”,在旁人看来是一份极其危险也极其考验内心的工作。2013年的中秋节,当时在河南省南阳市,陈年喜去采矿,矿线非常窄,只有一尺宽,超过一尺宽,就会有很多废石在上面。他和工友们不断地在采空区打木桩用以作业。那天,外面已经做好了红烧肉,等着他们下班。快下班的时候,他从大概二十多米的地方摔了下来。幸亏机器掉下来的时候比他快了一秒,当时他的胳膊就脱臼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已经被完全撕破了。

事后,陈年喜整整休息了一个多月,胳膊慢慢复原。但唯一欣慰的是,做爆破工的收入还可以,早些年每个月就能赚到一万多元。

因为矿产资源匮乏,如今他的很多工友依然是漂泊的命运,很多人去了加拿大、印度尼西亚、非洲做爆破工。聚少离多,再见一面已经很难。而爆破工的人生经历却历久弥新。

人生就是这样,怀抱着少许美好时光的记忆,去挺过大部分必然艰难的时光。陈年喜在去年3月份查出了尘肺病,他的下半生不得不靠吃药来维系,“一天要吃三次药,一次吃两粒,饭前服用。”在久病的人眼中,服药和吃饭一样稀松平常。

确诊以后,在如何看待“生死”这件事上,陈年喜也有了更为深刻的感悟,“过去一年,我的人生非常跌宕和迷茫。”2020年,他曾工作过的旅游公司在疫情之下,面临非常大的经营压力。陈年喜在办公室止不住地咳嗽,担心对同事有心理影响。于是,他决定辞职,并前往宝鸡的医院住了半个月院,他的咳嗽短暂治好了。但冬天一到,又止不住地开始咳嗽。

辞掉旅游公司文案的工作,随之而来需要面对的就是没有固定收入的现实,即使有稿费,但那就是一个空头支票,能不能有作品,作品能不能发表,想拿到这笔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去年各类稿费有六万多元的收入,一半吃了药,一半给孩子交了学费。”前段时间,陈年喜在朋友圈写道。

除了上述收入,其余的就是卖书,他从出版社那里以6折的价格购买自己的书,然后再每本签名后转卖给读者。“骨中有江河”“沧海古今流”“诗歌永在” 陈年喜亲笔写在每一本书扉页上的话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个看似多余的步骤,因为有了陈年喜送给读者的每一句话而充满了仪式感。

反感“矿工诗人”标签

近几年,有不少农民工诗人出圈,逐渐进入主流媒体与公众视野,陈年喜也是其中的一员。但他却在采访中表示,读者们只是喜欢苦难之中开出的文学之花,并不是真正想了解苦难本身。

“我觉得底层文学一直对社会产生重要的影响,从而产生一种力量推动着时代往前走。”

很多媒体和机构会给陈年喜贴上“矿工诗人”的标签,他并不是很认可这个称谓,甚至会有一点反感,“我去写诗,就是不想只做一名矿工,我想着改变自己的人生命运,想着跳出生活的桎梏,但他们还是戴着有色眼镜来看我们。”

采访他的媒体络绎不绝,不少人把他当作一个励志的典型,他也有了一些网红的味道,“我确实是从一个非常艰难的环境中走出来,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大家愿意把我当做一个励志的对象,那我就去做一个励志的对象吧。但我还是想说一句:写作并不是改变命运的通途,这条路非常狭窄,非常艰难。我一直处于一个比较封闭的环境中,而年轻人可以有更多的渠道。”

文学的门槛看似很低,人人都可以拿起笔来表达内心的世界,但真正能把生活打碎重新排列组合起来,还是需要一些专业的训练,“不是春天来了写春天,秋天来了写秋天。我不是表象化地写生活。把生活纳入进来,作品才会有辨识度。”陈年喜说。

陈年喜告诉记者,在他们县所在的市里,目前大约有两百多人从事写作,但真正能靠稿费过日子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我觉得地域文化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束缚。诗歌的发展步伐非常快,它承担着语言先锋的作用。人的思维在不断地固化,今天的思维放在明天就是一种固化。我们应该向90%的人靠拢,而不应该孤芳自赏。”

有人曾公开质疑他的作品,说他写的都是些“风花雪月”。对此,陈年喜不置可否,“我觉得我们去呈现世界、生活以及命运的时候,可以借助很多东西。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局限,我没有办法追逐更加宽泛的历史场景。”

“如果通过一个搜索软件,检索一个作家,呈现的最多关键词是‘风花雪月’,人们就认为这个作家‘风花雪月’,那么,这显然没看到我作品背后所承载的东西。”在陈年喜眼里,风花雪月四个字可以表达很多的情感,其所承载的厚度和宽度,还是需要读作品来感受的。

怎么去打破自己?

2020年,陈年喜开始了散文和非虚构写作的创作,今年也将有新书问世。陈年喜坦言,虚构作品和现实生活差距越来越远,人们从浩如烟海的虚构作品中根本没办法看到当代人的生存图鉴,这时候就需要一个非常有力量的东西对它进行校正和参照,那就是非虚构写作,“这个时代不需要虚假的幻想,而需要真正能看到时代的作品——去看见生活和命运的真相。”

也会有创作瓶颈。陈年喜坦言,他对世界的理解随着年龄的加深而加深,虽然每天都在阅读大量的作品,但长期用一种很固化的架构去写作,很容易进入一个死胡同,怎么去打破自己?是他现在最痛苦的事情。

“我从来没有把写作当成能改变我命运靠得住的东西,它只是我的一个爱好,有人催着我写作,催着我阅读,可能让我看生活的眼睛稍稍不一样。”诗歌是很多人看待这个世界的一双瞳孔,但于他而言,写作另一层面的现实意义是,维持他在诗歌中审视着的生活。写作并非目的,而是手段。毕竟,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做任何重活,但拿笔写作,依然是他有尊严的劳动方式。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牛强/吕雅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