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始写作那天起,我就抱定一个还原历史的想法”

晨报记者 孙立梅

从2004年起,刘统担任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教授,给本科生讲中国近代史重大问题研究。

每个新学期的第一堂课,刘统就开门见山,表示自己的课第一不点名,第二不考试。学生们的普遍反应都是先一愣,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认为“终于碰着一门水课了”。但学生们很快就发现,刘老师的课,他们一次都不舍得缺席,少听一堂都觉得是损失。尤其近几年刘统的校外讲座供不应求,学生们觉得能上刘老师的课,如同享受V IP待遇。

学期结束,刘统的考核办法,是让每个人写听课感受,“写真话的85分以上,一般的再说,谁敢抄肯定判不及格”。有个学生交上来一篇质量相当高的论文,刘统上网一查,顿觉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学生居然抄袭了某位知名学者的文章!“我说简直是胆大包天了,20分!”

但更多的学生,给了求真的刘老师非常真实的反馈。有个女生就坦率地写到,自己最初走进刘老师的课堂纯属偶然,只是为了陪男朋友,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讲课内容给吸引住了,于是第二年主动选了刘老师的课。

在《火种——寻找中国复兴之路》(以下简称《火种》)的新书恳谈会上,中共中央党校原副校长李君如提出,如何把党的历史、理论带到广大党员干部、人民群众的心田,特别是符合新一代读者的接受习惯,是当下理论界、出版界的一大课题。但这点,对连续多年提名交大“最受学生欢迎教师”的刘统来说,完全不是“障碍”。

真实,以及用生动鲜活的方式表现真实,是刘统的制胜之道。

“1978级研究生里最后一个入学的”

刘统曾在一次讲座中提到过自己的出身:1951年出生在北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从小接受良好的基础教育;老三届,18岁时被下放到石家庄工厂,当了8年多工人;1977年恢复高考,过了本科分数线,却没通过政审,被刷了下来;1978年第一届招考研究生,刘统考取了山东大学历史系中国古代史专业,却因政审再次被刷下来。

幸而之后不久,政策有所转变,刘统这才恢复学籍。“所以我直到1979年2月才正式入学,我是全国1978级研究生里最后一个入学的,本科生里据说张艺谋是最后一个入学的,都是因为家里的政审问题。”

在工厂里,可看的书籍非常有限,中华书局重印的《二十四史》和《资治通鉴》,成了刘统看得最多的读物。他试图从历史当中,寻找一些对个人和家庭命运的解释。

“经历了那些痛苦,让我有一种强烈的感受,就是我要找一找这个道理,我们无辜,为什么要受这种待遇?读了古代史,我才发现历史上不公正的时候很多,受冤枉的人也很多。就这样,我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在山东大学,刘统师从王仲荦先生,学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生毕业后,王先生主张弟子应该继续深造,于是1985年,刘统考入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跟随谭其骧先生学中国古代历史地理,与周振鹤、葛剑雄同门。

“这门学问起码得坐10年冷板凳”

博士生毕业之后,刘统想回故乡北京,正好中国军事科学院需要研究人员,刘统就这样进了军队,成为《中国军事百科全书》编辑之一。坐在对桌的茅海建少校介绍,军科院是叶帅创建的,院里的宝贝就是叶帅积累保存下来的战争档案。于是刘统到图书馆借档案来看,“发现了一个宝库,这么多的东西,这么丰富的史料”。

1990年,谭其骧先生到北京开会,刘统说起自己在军科院看到的宝贝,谭先生非常激动,当即告诉弟子:“你要把这些东西都记下来!”得到先生的允许和鼓励,年近四十、学了十年中国古代史的刘统开始转向中国近代史研究,在军科院一蹲就是15年。

此时,师兄们周振鹤、葛剑雄等已经成名,刘统还在白天处理工作事务,晚上从事业余研究。

“我还是默默无闻。但我自己心里有数,我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我这门学问,起码得坐10年冷板凳积累,就看你耐不耐得住。我呢,就是喜欢,纯粹是出于喜欢,就是沉下心来天天看资料,天天在积累。”

但在“冷板凳”之后,是刘统的厚积薄发。继《决战:东北解放战争1945—1948》《决战:中原西南解放战争1945—1951》《决战:华东解放战争1945—1949》之后,2004年,刘统推出《北上——党中央与张国焘斗争纪实》,在党史、军史界以及普通读者当中,引起强烈反响。

在2016年的再版后记中,刘统介绍了《北上》的由来。刘统刚进军科院编《中国军事百科全书》,遇到的第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卓木碉会议。在阅读了大量历史档案和资料之后,刘统被深深吸引。

“我觉得中国现代史真是一片处女地,有那么多的问题值得研究。而我又具备了别人不具备的研究条件,这是一件多幸运的事情。”

1992年,刘统开始写作《北上》,1993年完成第一稿,1997年完稿。几经打磨后,终于在2004年出版,这也打响了刘统个人品牌的“第一枪”。王仲荦先生曾教导弟子“良工不示人以璞”,刘统确实也做到了这一点。

“我要做一个客观的历史”

2004年,刘统来到上海,任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教授。之后陆续推出《中国的1948年——两种命运的决战》《战上海》《大审判——国民政府处置日本战犯实录》等一系列作品,直至今年备受瞩目的《火种》。

因为酷爱《史记》,刘统擅长讲故事、刻画人物,作品可读性极强;又因为从军事百科全书编辑出身,他的文字准确、简练,“从来不煽情”。在此之外,更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刘统用古代史的方法来研究现代史,注重细节和考证,而这种方法无声展现出来的,就是作者客观、中立的立场。

《北上》《火种》等作品,无可避免要涉及党史、军史上一些颇具争议性的人物和事件。刘统把“求真”放在第一位,他认为,书写真实的历史,需要具备“史德、史识、史才”三个条件,其中“史德”最为重要。所谓“史德”,就是秉笔直书,不是为了应景,而是要有长久的生命力。

“我从一开始写,就抱定一个还原历史的想法。我既不为某个人说话,也不站在任何一个山头立场上。我要做一个客观的历史,现在这些客观的历史越来越被大家承认了,先是读者承认,接着社会承认,现在正统的历史学者也认可了。”

对我党历史上的错误、失败和教训,刘统也并不回避。在《北上》后记中,刘统写道:“我在写书的过程中有一个深刻的感受:写历史,要从当时的环境和时代出发,而不是看着现在的结论回头去论证结论的合理。当年长征的时候,十万红军滞留在荒凉的川西北地区,往哪里去,出路在哪里?谁都没有先见之明,都是在摸索。正确的道路和方向,是在很多的曲折和教训中摸索出来的。而这些曲折和教训,不仅不会给党史抹黑,而且使人印象更为深刻,反思更多的问题。从这个思路出发,有许多事情就可以解释清楚了。”

在今年进行的多场党史讲座上,刘统再次提到这个问题:“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艰难曲折是主线。那么我们怎么样经历这些艰难曲折,怎么样在这些艰难曲折中不断的成熟、壮大、发展,这就是中国共产党人的智慧与担当。”

对话刘统

“我要宣传的历史,就是正能量的历史”

新闻晨报:现在提出树立正确的党史观,那对写党史的人来说,他们的党史观当然非常重要。所以首先想问刘老师,您在写作的时候,会有一些规定给自己的纪律吗?

刘统:作为一名历史学者,我要宣传的历史,就是正能量的历史。我常常这么说,我研究的历史是共产党打胜仗的历史,你怎么打胜仗,你这中间经历了多少困难,解决了多少问题?这样的历史写出来,对管理者、对干部、对普通读者,都有好处,都受益。所以研究历史首先是一个立场。我不是官方写史,但我要使我的作品有一个良好的社会效益,让大家看了以后觉得有用。就是我写的经验都是打胜仗的经验,都是怎么克服困难的经验,对你的励志,对你的管理都是有启发的。

如果专门报阴暗面,专门拿共产党的一些错误做文章,用“阴谋论”的方法来写党史,貌似能够哗众取宠,但对我来说,是完全站不住脚的。就是你写了这样的历史,你要给读者留下什么东西?看了以后非常不爽、非常的伤心,认为中国没法待、中国是一团漆黑吗?那又跟现实不一样了,因为中国老百姓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太多了,对吧?

新闻晨报:您在写作的时候,如何反映和把握党史上负面的地方?

刘统:我想说的是,同样是党史,同样是一个事实,不同的人也会有不同的解释。我们为什么要反对历史虚无主义?历史虚无主义就是抓住我们党的某些错误、过失、阴暗面、教训,无限夸大,上纲上线。如果是这样,我们共产党怎么还能走到今天?我们中国怎么还能走到今天?

所以就同样的史料,怎么去表达,这里面是有立场的。我的立场是什么?我认为共产党的艰难困苦都是历史的事实,真正的历史都是艰难曲折的,都不是那么高大上,没有高举红旗、一路高歌猛进那么容易的事,都是磕磕绊绊、九死一生的历史。但我也认为,经过这些艰难困苦,经过这些挫折教训,我们的党才会更加成熟,我们更加吸取经验,从而在错误和失败中成长。

我还认为,看历史,要看大局、看结果。共产党怎么取得胜利的,共产党怎么走到今天的,肯定是成功、成就比较多。但是这些成功和成就,都是由无数的挫折、教训甚至是曲折构成的。这是我的历史观,所以我特别强调要有正确的历史观。

“学历史的人,眼光得远,胸怀得大”

新闻晨报:刘老师自己的经历也特别曲折。我们在社会新闻中经常会看到青少年因为某些不顺利,而做出过激的举动。您在青少年时代经历过那么多磨难,是怎么做到保持心态平和而没有走极端的?

刘统:司马迁受到那么大的侮辱,他极端化了吗?他还写出了《史记》。这就是史德,最起码的史德,所以我就是用这种榜样,来作为我做人、治学的原则和标准。

所以学历史就帮助我形成了这样的心态,你的眼光得远,你的胸怀得大。历史上的风云人物多了去了,眼看他高楼起了,眼看他楼塌了,这是历史的必然。但历史又是公平的,一个人可能得意一时,但早晚得完蛋;只有那些踏踏实实的人,有正义感的人,才能一直走下去。这么多年,我抱定一个理念,就是我不能害人,我要做一个有良心的人。这个理念一直是支撑着我的。

我那时候(在工厂当工人),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改变命运。结果苦学了钢琴,没进成文工团;参加了1977年的高考,分数过了,政审没过;1978年考上了研究生,又因为政审问题,推迟了半年才能入学。

我只能说尽了我的努力,我没把时间给虚度了,我没去打扑克,是吧?至于说到底能怎么样,那时谁也不知道。你看多少聪明人都是赶潮流,今天赶时髦,明天赶时髦,最后什么也没赶上,一无所有。

我就在心里一直告诉自己,你学了本事,才可能有机会。我最想要的就是读书的机会,所以后来上学、工作,每个阶段,我最喜欢的都是读书。

新闻晨报:对于年轻人来说,我怎么才能确信我现在做的事情,我所坚持的方向,就是对的呢,就像您在“坐冷板凳”的时候那么有信心?

刘统:这个还是要看你个人的世界观怎么形成的,还是要看你这个人,你的家教,你身边的老师,然后是你经历的所有事情。

我这么多年跟学生打交道,我很理解年轻人不容易。所以不要给他们设置条条框框,就让他们自由发展。但是我也相信,到最后能冒尖的肯定是少数,而且冒尖的人既需要有一些条件的促成,有一些机遇,又要看他是不是能经得起考验,是不是能把事情办好。这些都需要方方面面的考虑,或者说,是一个综合性的结果。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孙立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