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虚:第二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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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框眼镜、白色体恤,眼前的王若虚活泼、轻快,有着同龄人身上少见的“少年感”。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办公室比较杂乱,不要介意。”

他的办公室位于巨鹿路675号的上海作家协会,这里是《萌芽》等知名文学刊物的所在地。放眼望去,办公桌上,几把零落的椅子上,那些上了年纪的柜子上,除了书还是书。

2007年,王若虚以《萌芽》上所发表的《马贼》作为起点,在青春文学的赛道上一路飞驰,出版了《尾巴》《让身体飞》《火锅杀》等多部小说。

“一代人终将老去,总有人在年轻。”刺猬乐队那首《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像极了青春文学作家的迭代。37岁这年,王若虚决定告别“青春”,开始转型。

有人离场,就会有人入场。2008年至今,王若虚和他所负责的《零杂志》,13年间一直致力于挖掘更多优秀的90后、00后写作者,并于近期推出全新作品选《到云朵上面去》。

在这个纷杂的世界里,王若虚始终与年轻人保持同一频率,这也让他再次拥有了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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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80后、90后文青的回忆里,都有本《萌芽》。

作为中国第一本青年原创文学刊物,它就像一个庞大无比的造星梦工厂,以韩寒、郭敬明、张悦然为代表的一批80后作家在这里横空出世。然而,在这个纸质书愈发萧瑟的年代,只有少数人还在发光璀璨,大多数人早已销声匿迹。而王若虚恰好是属于前者的幸运儿。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和我擦身而过,然后停住步子,却没有回头,只是右手轻轻一松,那串此刻背负着重要使命的环形锁的钥匙连同那把陪了我快两年的丁字开锁刀,一起陌声沉入了那个清澈的喷水池,最后安静的躺在了池底,像两块微型的金属墓碑,宣告了最后一个马贼的孤独离去。

2007年,王若虚的处女作《马贼》在《萌芽》首发。时至今日,这部小说依然在豆瓣上高达8.4分。他笔下的“马贼”骆必达,是个外表平凡的大学生,也是一个违背时代规律的人。把学校里那些没人要的旧自行车“偷”出来卖给二手贩子,让它们继续驰骋。于是,校园变成了江湖,马贼变成了侠客,自行车成为宝藏。这本小说也成为了中国第一本自行车小说。

海明威曾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一个人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在创作《马贼》时,王若虚早已是大四毕业生,即将告别校园。但恰恰是因为,他始终对校园保持一颗好奇心,能够观察到许多常人可能会忽略的东西,反而让他的青春校园小说独树一帜,饱含辨识度与鲜明的个人特色。

虽然面对一群挑剔严苛的编辑,毙稿的事情也常有发生,但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王若虚的名字出现在《萌芽》上的频率很高。《萌芽》改变了他的人生,让他从无名之辈变成了专业作家。

“回过头再看自己十几年的这篇作品,会有什么样的感受?”问出这个问题后,我心头一紧,毕竟,对于回忆当年的作品这件事,有些作家会有点排斥。

王若虚点了根烟,沉思片刻后答:“你让我再写一篇《马贼》我可以写出来,但那个味儿肯定不对了。只能说那个年代的自己是不可复制的。”

在搜索引擎上检索“王若虚”,至今还能翻出他年轻时的写作习惯:用word写小说,一定要切换到宽阔的WEB视图,背景搞成深灰色,正文字体一定要黑色楷体小四号加粗,关闭语法错误检查。此外,还必须要有音乐,手边必须有一杯柠檬茶或者白兰地掺雪碧或者咖啡或者麦乳精,或者是柠檬味道的棒棒糖,冬天的话还要戴上一顶很大的帽子裹住自己70%的头部……”

“现在还会保持这样的写作习惯吗?”我接着问。

王若虚看了一眼台式电脑里正打开的word里的一页书稿,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当然不会了,我没那么矫情了。”

现在的王若虚,更多是在寻找“感觉”的路上乐此不疲。不会刻意设定每天的写作时间和字数,感觉来了就打开电脑开始写作,如果没有感觉就打会PS5。只不过,当年的柠檬茶换成了酒精。

刚开始发表作品时,王若虚也曾发出过这样的疑问:“我的作品这么好,你为什么就不喜欢呢?”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慢慢接受:不要为了读者而改变自己,也不希望读者自己改变自己,“我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有急躁的一面,也有渴望成长的一面。”王若虚说。

从纸质期刊《萌芽》走过来,王若虚坦言自己至今对“手机屏幕作品”不是很适应。在纸质杂志风行的年代,无法得知多少人从《萌芽》上面看到了他的作品。但现在,点赞数就是一个量化数据,超过一万这篇小说就会被定义成爆款,“为了对得起我的App杂志的责编,有段时间我也尝试创作一些流量更大的作品,但也许并不是我完全发自肺腑想表达的东西。”

今年春天,王若虚推出了全新个人小说集《守书人》。“硬核、怀旧、黑幽默,不拖泥带水的校园CULT美学”, 这是当当网上对此书的宣传语。“青春与校园”一直都是王若虚的创作母题,读者在他的作品中体验了各式各样的青春。

再美好的青春也有完结篇,王若虚说,《守书人》是他转型前的最后一本书,“你想一个快四十岁的老男人还在写青春文学。”王若虚笑言,作为特定时期的书写方式,已经过了写青春文学的年纪。随着写作功底见长,王若虚愈加认清自己的局限,也开始挑战更有难度的纯文学作品。

除了在自我创作方面寻求转型,现在的王若虚,也愿意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在扶持怀揣文学梦想的年轻人上面。

从2008年开始,王若虚参与了电子杂志《零杂志》。“零”这个字在他看来,既代表着90后、00后,05后,甚至10后,也代表着从零开始的勇气。晃眼间,《零杂志》已经13岁。只不过,它从需要下载到电脑上的EXE文件迭代成了公众号。目前,内容团队的7名成员全部都是在校大学生。

相比于市面上同类型的自媒体,王若虚所做的《零杂志》不会为了阅读量刻意为之。由于没有流量的考量。《零杂志》对于每篇作品的筛选接近苛刻:投稿一律要发到专门的投稿邮箱,每一个命题故事都会设置截稿时间,要求作者限时完成。截稿时间一到,编辑就会把作者名甚至作品名称抹掉,进行盲选。这在以炮制“10万加”为目标的一众自媒体中仿佛清流般的存在。

每个周末,我都看到
同事的头像在微信列表里沉下去,就像
潜艇一样
周一又浮上来

老兄,让我们沉默不说
一青春的简历
是一座座阴森的合同
一台没有导演的戏
一床叹息,一桌虚无
一局徒劳

他们大喊大叫
像三头野生的棕熊,在草原上
把张经理、许总监和赵律师
球一样抛向空中
来回反复地抽打

这是年轻人写给年轻人的一组诗歌。诗歌的作者赵几歪,是上海一名普通的90后上班族。这些诗歌的初稿,大都写于地铁和厕所里,或者是洗澡的时候让Siri帮忙记下。

王若虚成为这组诗歌的第一位读者。他至今记得,在被各种投稿邮件塞满的邮箱里,打开这组诗歌时空气中扑面而来的惊艳感,“其实写诗的作者有很多很多,他们的文学性也都很好。但我希望看到年轻人的一些特质,尤其是对于诗歌如此短小的文体。”

王若虚所言的这种特质,并非体现在诗歌的美感或者流派,而在于它能否第一时间击中读者内心,“为什么赵几歪的诗歌会被大家喜欢?就是因为它能够共情。因为这个现象本身是混沌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表达出我们的本能反应。”

在大多数人眼里,职场生活乏味,琐碎甚至一地鸡毛。但这名年轻人却能从枯燥、乏味、无聊的职场中挖掘出一些闪光的诗性。于是,王若虚决定把它们收录在《零杂志》新出版的作品选《到云朵上面去》。即使因为要出版成书,出版社要求三审三校,除了极个别错别字,这组诗依然被完整地保留下来。

📖 《零杂志》最新作品选《到云朵上面去》

有种观点认为,诗歌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少部分人玩的“游戏”。但前段时间,诗人胡续冬去世,讣闻在社交平台上却被阅读了一千多万次。从来不写诗的王若虚还记得,很多年前就有位读者曾这样问他:“现在是否还是一个诗歌的年代?”如今,他的答案依旧是:“总有人在读诗,也总有人在写诗。还有年轻人在关注诗歌,就是一件好事。”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曾说:“一个小说家跟常人一样,比较熟悉现代的表象,而不熟悉往昔时代的沉淀。”作家喜欢从新闻中找寻写作灵感,王若虚也不例外。

在他的微博中,会转发宛平南路的网红月饼和兵马俑的雪糕周边,也会关心日本核污水排放的最新消息。但他也喜欢一些毫无新闻性可言的事件,虽然它们不值得被报道,“我觉得作家往往需要从中看到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这一定是需要下功夫的。”

随便打开任何一家资讯类网站或者自媒体,几乎每天都有生产“互联网大厂”的文章。90后、00后想进互联网大厂的样子,像极了60后、70后渴望进国企的样子。王若虚觉得,年轻人的焦虑、以及成年人的崩溃,都因为互联网而被飞速放大,“你像我们这些80后,刚毕业进入社会的时候哪有不苦的,但是大家彼此不知道,也不好意思互相诉苦。但现在,你可以看到各行各业的苦,把它们都串起来,焦虑自然就被放大了。”

王若虚的阅读习惯很杂,他也希望年轻写作者不要在阅读这件事上设限。在王若虚的书柜里,除历史类的图书,最多的就是非虚构作品。乌拉圭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有关日本3·11大地震的非虚构作品《巨浪下的小学》,都是他最近在读的书。

2019年,王若虚曾与搭档陈也是凭借合著的非虚构作品《电话那头的克苏鲁:来自电信诈骗重镇》获得国内某非虚构写作大赛一等奖的殊荣,“陈也是早在2014年就开始和我说这个选题,并开始大量囤积采访资料。等到我看到征稿启事后,就第一时间去联系他,没想到他和我说在忙着卖翡翠。”王若虚无奈地笑了笑,眼神中透露出惋惜,“其实我的同伴还有很多不错的选题,但迫于生计,都被搁置了。”

有人曾说,现在是写作最好的年代。不少“双栖青年”选择白天996,晚上自媒体写作,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个赛道。面包与理想看似都有了,但写作的门槛会因此降低吗?

“我觉得门槛从来没有降低过,它是一个比例尺。”王若虚表示,“现在的写作平台变得更多元了。最早是杂志、后来到mook(注:杂志型图书),再到起点中文网、微信公众号,以及现在比较火的知乎签约作者。只要有一个风口,就有人源源不断地往里走。但如果一夜回到八九十年代,没有这些新的平台,写作的人比例一定会大幅减少。这是一个互相刺激的过程。”

“很多人只是单纯地有抒发欲望,但只有你热爱这个行为本身,才能走的更远。”王若虚说,虽然写作的风口增多,但依然不建议年轻人全职去写作,“我觉得写作者首先不要把自己搞得很惨,会体现在你的作品中。”

采访接近尾声,我不免落俗地问起了新书。王若虚透露,他想以三个主人公为代表,把本世纪初成名的那批八零后写作者遇到的风云写成一部长篇小说。虽然是虚构作品,但依然让人忍不住好奇,像自传一样的故事,会在他笔下如何写就?

“这注定是一个长期打磨的过程。我需要一段冷却期,这是作家对待长篇该有的态度。”

(本文照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牛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