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来到嘉澜庭前正是阴雨过后的晌午，隔着矮矮的冬青，仍能看到推着婴儿车的奶爸、欢笑跃动的小女孩、喝咖啡聊天的老外、靠在矮椅上休息的爷叔和雪白活泼的贵宾犬。
寸土寸金的衡复风貌区，在鳞次栉比的老房子间突然跳出这么一块公园，尽管它小得像一只嵌入建筑间的口袋，却给附近不曾拥有过休闲广场的居民，带来新的生活气息。许多人已经在心里把它当做自家的庭院，在这里会客谈天。
几天前，一项世界级建筑大奖金奖颁出，让已经建成两年的嘉澜庭再次走进更多人的视线。它究竟独特在哪，何以在名家云集的大赛中拔得头筹？答案也许就是藏在“简单”背后的玄机，以及这里的点滴日常。
永嘉路上，迷你广场成为金奖得主
10月31日晚，2021年亚洲建筑师协会建筑奖典礼落幕，来自中国的3个项目摘得金奖。其中，低调穿插在上海街头的“永嘉路口袋广场”，获得了社会与文化建筑类金奖第一名以及社会责任奖特别奖。
↑庄慎领奖现场（右二）
这一奖项是亚洲地区建筑界的最高建筑设计大奖，与普利兹克奖、金块奖、国际建筑奖等并列为面向国际的世界级大奖。
在建成之初，永嘉路口袋广场就曾有过一阵子的曝光量，获得如此殊荣，让这个已运行近两年的小广场再次走进更多人的视野。
309弄口袋公园的基地位于永嘉路中段，一段宽约18米、纵深约40米的空地，夹在密密匝匝的建筑当中，打开了一道通透的空间。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发起者张澜的故居与之毗邻，广场四面敞廊合围，形似庭院。因此，一个上口又诗意的名字便落在了这里——嘉澜庭。
尽管我们来到嘉澜庭前正是阴雨过后的晌午，隔着矮矮的冬青，仍能看到推着婴儿车的奶爸、欢笑跃动的小女孩、喝咖啡聊天的老外、靠在矮椅上休息的爷叔和雪白活泼的泰迪犬。
“天气好的时候更加热闹，遇到喷泉开开，小毛头老开心额。”檐下坐着的阿姨说。
嘉澜庭三面环绕历史建筑，一面临街，如同长方形的口袋嵌入建筑群中，小巧简约，故而被被称为“口袋广场”。
“约在嘉澜庭吧。”这里已然成了一处“地标”，不止是住在附近的居民会约着散步、遛狗、谈天，在附近工作的艺术家们，也时常与好友相会于此，谈公事聊私事。
得知家门口这方天地得了世界级建筑大奖，正在遛娃的老人觉得有些意外，之余，又连连称赞起“评得好”：“从前沿着街边散步，没想到这里么也能修出一个广场，小归小但是足够了，实用。”
广场尽头处，一间小小的咖啡馆里，老板在窗前和来往顾客熟络地聊着天就把咖啡做好了，她说，光顾小店的80%都是熟客。两个金发碧眼的女生坐在陷进窗边的椅子里，吹着秋风喝着手里冒热气的饮料。
这里时刻传递着一种自在，进进出出的人也许并不知道，自己正是这份大奖的重要组成部分。
凭什么拿第一？来这里坐坐也许会有答案
2021年的亚洲建筑师协会建筑奖评选中，有两百多个作品参与投稿，当中不乏优秀的设计师及其作品。与赛事中一些设计复杂、体量庞大的建筑相比，“永嘉路口袋广场”似乎简单了点，既称不上美轮美奂，也没有令人叹为观止的视觉冲击。
一块四四方方约700平米的街边小广场，一圈矮矮的木制敞廊，一间迷你咖啡店……它凭着什么打动了评委？
置身其中，跟随着感官的伸展松弛，你会逐渐得到答案。
“这个场所，是我迄今为止设计的建筑中，被使用的最好的一个。”
嘉澜庭由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教授、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客座教授、阿科米星建筑设计事务所创始合伙人庄慎主持设计。作为国内知名设计师，经手作品众多的庄慎如是评价嘉澜庭。
他告诉我们，事务所一直以来对上海的日常空间非常感兴趣，为了做城市调研，每年都会搬迁一次，实地生活实际感受，目前已经换过六个工作地址，几乎每次都会有调研报告及相关展览。正是有了基于对上海的市民需求、城市特色的了解，也才有了后来与永嘉路市井生活浑然天成的口袋广场。
他认为，建筑被使用的好，看似简单实则难得。一个建筑完工之后，究竟能不能被用好，设计师很难控制、预知，很多时候会出现设想与建设得都很棒，但后续使用不佳，或者改变了原本的用途：“这在建筑设计中是很常见的，也是我们在多次城市调研中的心得。”
带着二十多年从业经验的心理预期，他意外地在这个小小的口袋广场收获了“惊喜”。
嘉澜庭建设好之后，庄慎偶尔来过几次，更多的时候，是收到朋友们发来的照片。在永嘉路上，居住或工作着的设计师、艺术家当中有些是庄慎的好友，他们常常到此散步、谈天。萌宠玩耍主人寒暄、大伯练拳、囡囡嬉闹，充满活力的照片将其定格，传递到创作者的手中。
每次看到这些图片，庄慎都很开心，他让助理把它们保存好，这既是对设计最好的回馈，也是珍贵的影像资料，在此后的评奖中，这些照片也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亚洲建筑师协会建筑奖的评选流程，需要参赛者提供关于建筑各方面的资料：场地的介绍、设计构思与策略、结构和细节设计、绿色建筑和可持续建筑等方面的评估，甚至是来自使用者的反馈。永嘉路口袋广场上，跳动的生机、流淌的闲适、人际间消弭的距离感，一幕幕照片，打动人心。
评委们认为，当今的城市建筑空间受到诸多影响，比如视觉导向、消费价值导向等，而建筑的价值更应当关注人的使用本身。评奖一定程度上带动着行业的价值取向，他们希望在比赛中传递建筑对人的关怀。
“大众可能会认为建筑很大程度是一个审美的东西，但我认为这样的认知是不完整的。”庄慎曾在一个微纪录片中谈到，建筑应当是我们的生活环境，它跟排风响不响、温度舒不舒适、是不是利于休息都息息相关，方便生活就不只是人文艺术层面，而是综合了多种考量的结果。
嘉澜庭，就是这样一个在简约中埋下了诸多“小玄机”的建筑场所，而一切最终的指向就是更适宜居民的公共休闲环境。
看似简单的口袋广场里藏着“小玄机”
“口袋广场的概念大概最早出现在六七十年代，比如知名的‘佩雷广场’，它的形状和嘉澜庭相似，是很经典的设计。”庄慎介绍，最早的时候，在美国纽约这样的大城市，人口密度、建筑密度高，除了中央公园这种大型公园，在街块之间有一些微小的公园，这些小公园在为城市构建良好的公共休闲系统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口袋广场”的名字虽是舶来品，但是实际上和我们社区里的小公园、小广场没有什么差别。
在业界，庄慎的设计风格被评价为“轻”，作为外行人去理解，也许就是一眼望去的简约、简洁、简单。而实际上，想要最大限度地发挥一小片用地的使用效果，那些设计中的“小玄机”，无不在发生着并不简单的作用。
“就像我们使用智能手机，对用户来说，界面流畅就够了，复杂的技术只需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同样，建筑设计师的心思是藏在建筑背后的。”
嘉澜庭的设计稿，庄慎带领的团队一共出了四个方案，他考虑过将敞廊做成炫酷的流线型，也曾在广场中央设计过绿地，但最终都被自己否决，留下了广场使用面积最大化的这个方案。
广场主体，由四面敞廊合围，地坪抬高0.5米与街面形成落差，增强场所感。街道开口的一侧，低矮的灌木花池将广场与人行道隔开，花池一头连接着标志墙，另一头则是广场入口，入口移门与灌木高度控制在1.2米高，保证了视线贯通。透过梧桐树和灌木丛，从街道上望去，是一片开放中带着包裹感的去处。
从入口进入，要走上半米高的广场，有两处通道：左手侧是三层阶梯，向右走去，则是由极缓的坡道构成的另一通道，对于推行婴儿车的、上了年纪的居民，通过后者毫不费力就能抵达广场。
“你看这三面的小楼，都是历史风貌建筑，本身的造型就已经很美了，他们是融入广场的一部分，在视觉上要利用好。”庄慎将四段长廊的廊下高度压低至2.1~2.7米，与周边建筑在高度上形成合适的比例，抬眼望去，漂亮的山墙不会被廊檐遮挡。东面山墙按原样重新粉刷，西面则在重新粉刷之余还特地保留了一段既有的老墙肌理，在敞廊后的竹丛若隐若现。
在配色上，敞廊的木梁和地砖采用的是暖色系，与周围环境相协调，而廊下支柱却用了跳脱的绿色，加之其竹节状的形态，与周边的树木形成呼应。
木梁阶梯状的层次，让人联想到中国传统建筑飞檐的形态美，木梁下，钢柱与拉索形成对敞廊撑与拉的组合，钢柱支撑、拉索拉紧。风起时，木梁与钢柱的连接节点处的单向转动模式，可以反向限制梁的转动，以平衡风对屋面的掀力。
中央广场区域设置几孔旱喷，根据不同时段可选择开启或关闭，软性控制广场的使用方式。小长假期间、暑伏天的傍晚，这里时而开放的喷泉常常引得孩子们一片欢笑。
“我是一个不太了解宠物的人，没有想到这个广场也成了宠物爱好者聚集的地方。”仅仅是我们聊天的短短一个钟头，就陆陆续续来了两三拨宠物，有些还会好奇地走到跟前摇尾巴。
在最后，他留下了一个伏笔：“一个公益性的场所，投入使用后能得到管理和维护，才能良性运转起来。这是我在设计中思考的问题。”在口袋广场最里侧，他布置了两个隐蔽辅助用房，为今后巧妙地引入管理者预留了空间。
“口袋咖啡”“周末集市”，“共治”带来良性循环
“场地建设好之后，街道在启用前做了一段时间的准备工作。服务于周边的同时，我们也要考虑安全和管理问题。”天平街道办事处副主任蔡辉介绍，街道作为广场的使用方，策划引进了一家咖啡馆，就在预留的辅助房开张，店长因地制宜将之命名为“口袋咖啡”，设计师当初的伏笔得以发挥作用——
每天8点，“口袋咖啡”准时拾掇开张，店长小棋会连同整饬一下门口的广场。她也有广场小铁门的钥匙，夜晚热闹散场再将这里关闭。
在她的朋友圈里，比咖啡更多的是街坊小孩的照片、邻居的寻狗启示，“我和我的口袋咖啡馆一道融入了永嘉路的日常。”小棋是嫁到上海多年的台胞，口袋咖啡的日日夜夜，让她感到自己早已是社区的一员，相互交融。
到这里，设计者与街道无缝衔接的匠心已经显现，咖啡馆的出现，一举三得：市民更舒适的交流体验，场地有了自带归属感的维护者，持续的生活气息、市井温度。
作为邻里公益项目引入公园的，不仅有咖啡，还定期组织邻里市集和广场活动为居民服务，文创市集、展览、文化分享、学习。“断舍离”爱心义卖、手工扎染编制体验、历史风貌写生……10月底，这里举办了一场文明养宠训练活动，现场还请来了治疗犬训练师文明养宠规范倡导，搭配宠物基础行为训练入门。
天平街道介绍，活动联合第三方举办，定期将活动内容报送至街道，经过街道、公安的审核后举办，丰富了社区居民的生活、增强了社区凝聚力，让大家的关系更为融洽。
在小棋一天天的见证下，口袋广场成了周边居民最热门的社交地：“孩子们来玩游戏、做作业，周边工作的年轻人也相约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或会议。这里为陌生人创造了舒适共处的空间，更赋予日常生活一种诗意。”
也是这种融洽，让大家心照不宣维护着广场的“调性”，没有人在这里圈地放歌跳广场舞，带着零食来遛娃的家长会把垃圾收拾好，宠物主人也都能自觉清理宠物粪便。
街道向居民征求意见后，在入口坡道的尽头的垃圾桶一侧，专门设置了宠物拾便装置，方便养宠物的人及时清理。
一位牵着博美犬的女孩说，来这里的人大多能做到文明养宠，这不仅是对公共环境的维护，其实也是对自身群体的保护，不打扰别人的宁静，才能被更多人接纳。
从大公园到微小空间，高质量开放空间正做得越来越好
永嘉路口袋广场的建设空地，来自对两座老旧建筑的拆除。
蔡辉告诉记者，2017年至2019年间，这一地区街道风貌提升与旧区改造同步进行，将老旧房屋、功能不配套的进行调整。嘉澜庭所在的永嘉路309弄就属于旧区改造部分，形成道路提升中的空间延伸点，辐射了周边3~4个居民区、数千户人家，在风貌区中属于稀缺的开放空间。
永嘉路位于上海老城核心区，周边分布着众多老住宅区，绿树浓密，沿街多为生活配套小商业，生活氛围浓郁。嘉澜庭建成之前，这条路上有几处市民活动空间，比如492弄，是一个小的广场加上白领公寓，511弄做了一个党建空间，也不算大，578弄用于对永嘉新村的文化缔造。但这些，基本都是半开放式或是室内展存空间。309弄拆除了原用地内存在消防隐患的两排残旧住宅，嘉澜庭的落成，填补了周边缺乏居民公益开放性休闲场所的遗憾。一连串的场地，将永嘉路沿线小区串联起来，给社区居民不同文化需求的体验。
“旧改花了很大的功夫，将这里作为一个公共开放的空间，是非常棒的一个决策。”庄慎的事务所直接与区里对接所有流程，他多次称赞徐汇区与街道的决策与办事效率。顺畅的合作下，他们在徐汇的作品也不止一处，衡山坊8号会发光的三层小楼就是出自这家设计事务所之手。
信步于嘉澜庭广场，我们还能看到街道在其中增加的几处橱窗，里面是爱国人士的书籍和介绍，与隔壁的张澜故居形成文化呼应，“嘉澜庭”的名字也是由街道命名，他们希望对来到这里休闲、打卡、游玩的人传递爱国精神。
“目前也正在和区级单位研究后面的旧改工作，如何把居民的需求纳入进去。”蔡辉告诉记者，未来的旧改的地块完成之后，像一些小体量的区域，会充分考虑社区需求，服务于居民、社区单位、游客。比如位于街道中部略西的“66梧桐苑”邻里汇，这样的综合服务体受到大家欢迎，那么在东块区是否也能考虑有这么一个点，让这里的居民近距离享受到政府公共服务。
近年来，上海的城市街角空间、口袋广场、微公园越来越多，这也是城市发展到一定需求阶段呈现的特征。随着人们生活丰富度的提升，对公共空间的需求也会有更多层次，城市的大型绿地、商场、街道之外，高质量的日常性城市开放空间正在逐渐受到重视，也在变得越来越好。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庞菁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