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习记者 牛 强
岁末之际，孙海洋一家的近况始终牵挂着全国人民的心。
12月21日，孙海洋驾车从深圳出发，前往山东阳谷接孙卓回家。全程1726公里，这是可以用数字丈量的父爱；寻子14年，找遍全国各地，饱受风雨煎熬，这又是无法用任何数字丈量的父爱。
事实上，在孙海洋的背后，还有很多这样的“父亲”：“他们”终与骨肉团聚，但命运的难题从未放过“他们”，依然在与生活顽强拼搏；“他们”至今没有与骨肉团聚，但依然风雨无阻，走在寻找孩子的路上。
近日，新闻晨报记者联系到了来自于山东济南的申军良。他曾遭遇了和孙海洋一样的人生境遇：2005年，将满周岁的儿子申聪在出租屋被人抢走。寻子15年的他，倾尽所有。2020年，他成功找回了儿子，却为此负债50万元。但他说，只要一家人整整齐齐，就会拼尽全力、重启幸福。
这次，我们不再把目光放在申军良寻子之路的艰辛与心酸，就聚焦在“父亲”这个角色本身，与他聊聊申聪回归后的生活，聊聊父与子的相处过程。看看一年多的时间，申聪是如何从难以开口叫声“爸爸”，到那种刻在骨肉之间的父子情深。同时，我们更想真实地记录人世间这段美好的久别重逢，幸福未完待续。
以下为申军良的口述：
“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
12月6日中午，孙海洋终于找到他的儿子孙卓。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在朋友圈里感慨了一句：“和申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孙卓终于找到了！”
2017年年底，孙海洋打电话问我人在哪里，我回答，“在广东找儿子。”他表示，想跟着我一起去找儿子，大家彼此之间也有个依靠。就这样，我们挤在十几平米的一个房间里，吃住都在里面。房间特别潮湿阴冷，导致我们都患了重感冒，就连走路都没有力气。
一个下雨天，孙海洋坐在床头，拿着我的寻人启事反复看，突然抬头问：“申聪生日也是腊月初七吗？”我有点疑惑地回了一句，“是的，孙卓不会也是这一天吧？”
没想到，孙海洋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眼神。当时，我俩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许久，孙海洋才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那天出生的孩子容易被拐卖啊？”我自嘲，“那天出生的孩子确实不好找。”
今年10月6日，我突然收到了孙海洋发来的信息。他说，孙卓的事情还让我多想想办法。我们原本计划着，年底再出去帮他找找看。结果，我们还没有动身，就从公安局那边，听到了孙卓被找到的消息。
“为了儿子，我只能妥协”
刚踏上寻子漫漫长路时，每次听到谁家父母要买孩子这样的新闻，我都恨不得上前去和他们拼命。这么多年过去，虽然我内心深处，恨意已没那么明显。但你让我完全原谅申聪的“养家”，说实话，做不到。
申聪回到我们家里已经一年多时间了。如果你问我们父子之间有没有矛盾，我想说的是，他为数不多的两次情绪爆发，都是因为他的“养家”。
有一回，从广东回山东的高速上，申聪在一个服务区里，和他的“养家”打了整整一个多小时电话，虽然我不清楚他们具体聊什么，但我看到暴雨中不打伞的申聪特别心疼。
但我从未在媒体面前曝光现在的申聪。也因为这个坚持，我曾与申聪的“养家”发生了一些争执。
我偶尔会在抖音上更新短视频，记录我们家的日常生活。有一次，我很自然地把有一张含有申聪背影的合照设置成我抖音的背景照片。当时，我还特地征询了儿子的意见，他说没问题，但为了保守起见，我还特地打上了马赛克。
那条短视频发出去后，我就出门去做代驾，刚接完一单生意，我妻子就打电话给我，急匆匆地说，“你快点回来吧，申聪被气哭了。”我赶回家才知道，原来申聪的“养家”看到我的抖音后，指责我们不应该用申聪的背影，申聪就和他们发生了争执。我看到，申聪的眼中还挂着泪水。
我生气的是，他们害我找儿子找了整整十五年，如今，我想用儿子的一张背影都不可以吗？对于自己的亲骨肉，我连这样的资格也没有了吗？可是我转念一想：为了儿子，只能妥协。
“一切都为让我减轻负担”
今年，申聪考上了职高，他学的是动物医学专业。9月份刚开学，他就当上了班长。对于这样的结果，我还是很欣慰的。现在求学的道路这么宽广，未来，他可以专升本，还能考研究生。
申聪没回来之前，说白了就是一名留守儿童。平时也就能打打篮球、去山沟里抓抓鱼。他的人生道路就两个选择：当兵或者打工。想当兵，他年龄还太小，说白了，只有外出务工这一条生路。
去年，申聪刚回到山东上学的时候，他的成绩在班里倒数第一，尤其是英语，他完全看不懂，考试基本上靠蒙。但是，一年不到的时间，他的成绩就从全班倒数第一，快到班里的中等水平了，就连他的班主任也忍不住和我感叹，教书几十年从没见过这么努力的学生。
相比周围很多同龄人，他们家孩子的学习肯定没少操心。但对于我来说，三个儿子的学习还是很让人放心的。申聪刚回家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地问我，“怎么这两个弟弟都这么优秀？”我当时心里就有了答案，“可能是，兄弟俩看我这些年在外面一个人找哥哥，就想着能拼命学习帮我减轻一点负担。”
事实的确如此。奇奇从小就认识到法律的重要性，看到我这些年我一直断断续续打官司，就说他将来想做律师。帅帅也特别能吃苦，我们一家人每次吃完饭，他总是抢着收拾碗筷去厨房洗碗，我每次都劝他，“你赶快写作业去吧！”他总说，“我作业不多。”
如今，兄弟三人相处得很融洽。申聪学习成绩不好，帅帅就耐心地教他，天天弄到半夜。
“不愿他们一生都在打工”
寻找申聪的这十五年，因为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我陆续欠下了五十万的外债。
其实，申聪被抢之前，我们家的经济情况是很好的，外人也很羡慕我的妻子。但申聪被抢走后，她整夜都睡不着，现在，我也经常劝我妻子：不要想债务的事情，咱们先把三个儿子养大，一家人踏踏实实地过下去。
坦白说，我至今对妻子充满了愧疚。如果没有她的支持，我怎么可以在外面走了整整十五年。我的母亲也好几次哭着对我说，“能不能先找个工作挣一点钱，不要一直再借下去。”
虽然没去借高利贷，我也曾想过卖血是不是能换点钱，甚至还有过更极端的想法。但就像我在微博上写的那句一样，我们一家人要整整齐齐。
我曾以为，申聪回来以后，我很快就可以找到一份工作。然而，找工作的难度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与这个社会脱节十五年，让我一度以为送外卖都是一件很难的事。后来，我想着自己有二十年的驾龄，现在喝酒找代驾的人挺多的，就从今年开始去做代驾，一直做到现在。
三个儿子特别懂事。帅帅今年上高一，要住校，但他每天的伙食费只有十几块钱，为了省钱，他经常吃泡面，导致脸上都长了很多痘痘。而最近，申聪为了省路费，周末都不回家。
今年6月末，儿子们的期末考试刚结束，我们一家人吃晚饭。申聪突然和我说：“爸爸，我们也长大了。我和老二商量了一下，暑假想出去打工。”妻子为了补贴家用，在酒店里做保洁，她听到儿子这么说后就去问问酒店餐厅招不招暑期工，但是酒店对于年龄要求比较高，于是，申聪就和帅帅沿着马路上的店铺，一家一家地去问，终于找到了能打工的地方。
弟兄俩打工特别辛苦。帅帅每天晚上十一二点下班，回到家就凌晨一两点了，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这样的情况看得我特别难受。我就想，要不咬咬牙给他们报个暑期班。我不希望耽误他们的学习，更不希望他们和我一样度过打工的一生。
“我是一个不及格的父亲”
父亲这个角色，如果满分是100分，我最多给自己打50分。这些年，我对妻子和三个儿子的愧疚太多太多。
申聪刚回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是‘爸爸’这两个字我实在喊不出口。”我爽快地说，“没问题，儿子，你可以喊我名字。”
虽然我让申聪喊我的名字，但是他一次也没有喊过。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突然就很自然地喊了我一声“爸爸”。我想，这时，申聪就真正地回到了我们家。
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过春节了。我们山东人过年过节离不开饺子。以前，每一年春节，我们都会在申聪本来坐的那个位置放一碗水饺。今年，我们可以一家人坐在一起包饺子了。
偶然之间，奇奇曾说过的一句话，会永远地烙印在我心底：“真好！哥哥回来了，爸爸也回来了。我们越来越像一个家。”
[后 记]
想写申军良，是被他微博签名中的那句“一家人整整齐齐”深深打动。
在我看来，这不仅代表着他们一家从破碎到完整的心路历程，更代表着面对那笔本不该有的巨额负债，所展现出的态度。
采访前，申军良打趣地说，他朋友圈里有七百多位记者，他很懂非虚构写作需要细节，但凡涉及到天气，他都会反复强调那天是下雨天还是晴天。就连记录儿子申聪回归后的朋友圈，也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但他对于情感的稳重表达，却让我自愧不如。采访过程中，我曾数次忍不住鼻酸，但申军良的讲述，却依然云淡风轻，一如经历大风大浪的人生后，他对于挫折的无比淡然。纵然人生波涛汹涌，但有什么比找回整整齐齐一家人的关卡难闯呢？
如果有一天，我们也不得不面临这样的困境。会一蹶不振？还是从容面对？没人可以轻易地给出答案。但我知道，作为父亲的申军良，被生活完全淹没的那一刻，他至始至终都在过有尊严的一生。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牛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