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地之歌

看李睿臖导演《隐入尘烟》的过程,其实可以单独写一篇文章。

前年,我时不时在李睿臖导演的朋友圈,看到他和老家朋友相聚的照片,以为他是回乡休整,后来才听说,他是回家拍摄新片。终于,到了2022年,《隐入尘烟》入围第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获得金熊奖提名。与此同时,设计师黄海为《隐入尘烟》设计的海报曝光,黑白色,版画风格,画面上,一只燕子衔着一根麦穗飞过,背后是麦地和劳作的人们。和电影有关的讯息开始露出来,通过那些讯息,我拼凑出这个电影的轮廓,它应该是一部缓慢的农事诗,有低到尘埃里的温馨,和不足为外人道的自足。

电影定在7月8日上映,就有那么巧,上映当天,我们这里电影院关闭,此后一个月时间,我就靠看着别人的影评,以及社交媒体上的发言解渴。一个月后,我得到邀请,和李睿臖在直播中对谈,但直到直播开始前一天,我都还没有看到这部电影。又是那么巧,在直播当天早上,《隐入尘烟》在几大流媒体上线,我在直播开始前一个小时看完了电影。我终于看到这个期待很久的故事,看到武仁林扮演的马有铁,和海清扮演的曹贵英,在西北大地上的生活,看到一个农事周期里发生的悲欢离合。

如果让我给《隐入尘烟》一个观看的角度,我会选择从麦子入手,《隐入尘烟》里,到处可见麦子。电影开场,就是马有铁和曹贵英的相亲经过,他们在马有铁的哥哥马有铜家见面,曹贵英由哥哥和嫂子陪同前来。西北的风俗,来了客人,是要做米饭的,但马有铁吃惯了面食,只盛了小半碗米饭,拿了两个馒头,这个举动,招致了马有铁嫂子的责备。一个场景里,两家人的关系,故事的启动线索,都有了。最打动我的,却是吃馒头这个细节。西北人吃不惯米饭,更喜欢吃面食,米饭是出现在稍微正式的场合,是对外的,面食却属于私人场合,是给自己的。

马有铁和曹贵英结婚,随后就是春播,两个人,一头驴,一窝燕子,一巢小鸡,一间借来的房子,几件不值钱的家当,凑凑合合地搭起一个家。有了这么一个家作为根据地,马有铁有了动力,开始为这个家努力。和他们的故事同步发生的,是麦地里麦子生长的过程,麦子拔苗了,长大了,抽穗了,收成了。两个人的故事也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麦子无处不在,种地耙地拔草,是在麦子地里,赊种子化肥,是为了麦子,割麦子运麦子扬场,是每年的必须,不愿意往楼房里搬,也是为了麦子。生活里的劳累疾病,也是因为麦子,麦子养人,也带来无尽的劳累,包括小小的麦疹子,甚至两个人的龃龉,男人的残忍一面,也和麦子有关。两个人的浪漫,也和麦子有关,在麦草垛上讨论人生,用麦粒在皮肤上压出一朵小花,把麦草弄个窝,方便贵英坐上去,都是竭尽所能的浪漫。他们对人生的感悟、提喻,也和麦子有关:“我可不想长(在地里),脚长在地里面就哪里都不能去了,不是让风刮倒,就是让驴啃掉,麻雀啄、镰刀割的,只能在地里干挨。”

整部电影所描绘所呈现的那一种西北性格,其实也是麦子性格,隐忍、沉默,看淡生死。把自己放在一个更大、更广阔的尺度下去度量,视自己如麦草、麦粒,把天地的无情,风雨雷电的轰击,把镰刀的存在,一年一度的收割,都当做平常,用忍耐,用时间,去换取平和,去换取温馨。这种性格,是西北性格,甘肃性格,也是麦子性格。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提出的论点,在《隐入尘烟》中又一次得到印证,一个地方的地理、气候、文化,培育出一种地理性格,这种性格和这些因素密切相关。

《隐入尘烟》上映后,评分从7.9一路上扬到了8.4,口碑也一片大好,但也有争议,有人说,当下的西北,真是这样的么?其实,就和所有人都会忽略那个吃馒头不吃米饭的场景一样,西北人的生活和性格,其实都不为人所知。这种不为人所知,也是一种麦子的命运。

但沉默的麦子,和沉默的麦地,其实也在质问,就像海子那首诗所写的:““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隐入尘烟》有无穷的隐忍,却也有无穷的质问,这种隐忍和质问的矛盾,就是它没有唱出来的那首歌。

作家 韩松落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韩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