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完100个马拉松,往事如烟随风而散

2022上海马拉松,当77岁的童元文在起跑4小时18分后抵达终点时,成绩已然不重要了——即使并非最年长,他也是上马历年全马完赛者中最年长的选手之一了。

14年前,童元文第一次参加上马,以145的成绩完成半马比赛。一年后,他首个上马全马便跑进4小时。当微信开始进入人们生活时,大女婿为他的微信账号取名“一百个马拉松”。童元文当时想,这不可能。

但在接下去的十多年里,他从东海之滨跑到喜马拉雅山,从哈尔滨跑到海南岛。他在马拉松发源地雅典奔跑,在满山遍野长着橄榄树的耶路撒冷奔跑;波士顿的冷雨将他淋得湿透,塞班岛和煦的海风轻拂过他的身体;他跑步穿越柏林的勃兰登堡门、经过毛泽东对中国留学生讲“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莫斯科大学、跑进了座无虚席的金日成体育场……算上疫情期间推出的线上跑,童元文参加的全程马拉松赛事已达到106个,实现了“一百个马拉松”的目标。

他从58岁开始跑步,63岁参赛,如今77岁了。回顾过往近80年人生,他感慨“人的一生只有出身不由自己选择,其他什么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童元文的前半生按部就班,他在规则里过着和别人一样的生活。到了晚年,他选择了跑马拉松,选择了挑战自我,他把选择的自由牢牢握在手中。

“我的人生就是先苦后甜,所以现在感到很幸福。”童元文说,“我跑的时候一直在笑。人家问我,这么累还笑?我说,因为心里高兴。我是经历过很多苦难的,马拉松的苦只是身体上的苦。而且因为是自己想做的事,再苦都能感觉到快乐。”

我们听他聊聊马拉松,也聊聊往昔的岁月。“都说往事如烟,”他讲,“对我来说,却也历历在目……”

工作忙得很,哪有时间跑步

童元文出生于1945年,年轻的时候,他梦想成为一名画家。

在隶属江西省上饶市的余干县,20岁出头的他是县里专画毛主席像的画匠。“都是九宫格画像,长至少5米,宽至少3米,都得搭着架子,爬到架子上画。”带着对主席的虔敬,他每一笔都落得小心翼翼,完成一幅通常要花上两个多月。”在那个政治色彩浓重的时代里,这是一份既光荣却也并不轻松的工作。但凡画画的时候出现一点过失,随时随地就可能被扣帽子。

童元文画功不错,又有一股肯钻研的学习热情,因此他画的主席像很受赞赏。在为县里画了几十幅主席像后,他原本有机会被调去从事宣传工作,但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后来去了县物资局开大卡车,运送水泥、钢材等物资。

从此以后,他过上了每天凌晨4点起床摸黑出门,晚上9点披星戴月回家的生活,没有哪一天的行驶距离会低于500公里。卡车每天要驶过两条大河,河水汤汤往前奔流,日复一日也带走了他的青春。“工作忙得很哦,”他回忆,“当时哪有时间去跑步。”

电影《马拉松》里的教练说,“跑马拉松是为了逃避现实。”但有一种现实,即童元文当时所处的现实中,根本没有马拉松存在的空间。

童元文有没有暗暗埋怨过命运的不公,他不愿意说,我们也就不得而知。但他说,自己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面对什么工作,遇到什么困难,一定是选择积极面对和克服。

“有一回,赶着去装物资,但碰到山洪爆发。水来得很快,退得也快,但车在水里泡了两个多小时,发动机进了水,启动不了。那是1979年,交通不方便,也没有手机。我要先搭车去拿工具,拿回来以后和徒弟两个人整整搞了一天半的时间,最后终于把车修好了,把货拉回到县里。这在现在是不可想象的。”

他在化解这次困难的过程中所凭借的绝不是普通人的劲头,就如他后来跑马拉松靠的同样也不是普通人的劲头。他承认,从某些方面而言跑马和工作很像,都需要毅力和坚韧。

这名优秀党员、每年的先进工作者,在达到安全行驶百万公里后,终于从物资局调到县委会办公室给领导做专车司机了,这是1984年的事情。虽然永远和画家的梦想错过了,但专车司机也是一种福利,工作毕竟轻松很多。

挑战自我也要以安全为前提

后来,县里的领导干部年轻化,以他的年纪再做司机已不再适合,所以提前两年保编退休。他的两个女儿都很争气,通过高考走出家乡。她们在大学毕业后又读了研究生,在上海工作、成家。退休后,童元文的大女儿让老夫妻处理了老家的房子,来上海一起生活。

女儿家在世纪公园旁,每天都有很多人跑步。时间一久,他也加入了人群。围着世纪公园跑一圈是5公里左右,他每天跑。

童元文在世纪公园附近进行线上跑

到了2008年,63岁的童元文在亲人朋友的“怂恿”下报名参加上马。第一次参赛,安全起见,报了半马。但他决心,从此以后要开始跑全马。“我跑步比较认真,为了参加比赛,我每隔一、两个月都会在世纪公园跑上一次马拉松,也就是跑8圈半。”跑过几次以后,信心满满。

童元文跑步属于理智型,他知道马拉松的意义固然在于挑战自我,突破极限,但这种挑战和突破也必须以安全为前提。“我跑步基本是匀速,配速最高5分半。很多年轻人喜欢开始的时候跑得快,到后面脚抽筋了,这种情况我从没有发生过。”

自参加马拉松后,他一直对自己有一个要求——向最高段位迈进,而对于业余跑者而言,马拉松九段便是最高段位。

“在70周岁以前,我最好成绩是3:35:04,但为了获得马拉松九段,成绩必须达到3:34:00,就是差了那64秒。我经过3年20多次参赛的努力均未达到。2016年厦门马拉松,我年龄已达70周岁以上,当时以3:43:28进阶九段。”

他总结,“所以跑马拉松有没有目标还是不一样的。”

他所在的跑团里,最初都是几十个人一起参加上马,这些年减少到10个以内了。疫情固然是一部分原因,但他觉得更主要的原因是很多人缺乏毅力,“跑跑都坚持不下去了。”他因此更坚定自己的决心,“我不能收山。”

那些马拉松,那些城市,那些人

马拉松把他带到了很多国家和城市,他因此认识了很多人,也经历了许多不跑马拉松的人永远不会经历的事。他说,人活着重要的就是经历、学习,然后前进。

以下为童元文自述:

2011 拉萨

我想去拉萨跑马拉松,但找不到人同行,一个人去家里人又担心。听说上海南京路长跑队在组织人去拉萨,我就找到他们报了名,队长彭惠珍非常热情地接纳了我。直到现在,我也一直参加他们的活动。

拉萨地处高原,常年缺氧,因此没有全马项目,半马的参赛人数也不满500人。我们当时一起去了38个人,比赛前先适应两天。但怎么适应也不够,开始5公里尤其难熬,但坚持下去就慢慢好转了,最后跑了222。我之所以没有中途停下,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只要头不晕就没事,单纯气喘不是大问题。我跑步的第一要旨就是安全完赛,在没有危险的情况下,再尝试挑战自己。

2013 儋州

儋州马拉松在当时是海南唯一的马拉松赛事,我从上海乘火车去海口。火车要轮渡琼州海峡才能到海南,那天风浪很大,轮渡关闭,我在火车上等了一晚到次日中午才开航,如果再耽误一天就赶不上赛事了。火车到轮渡口天已黑,隔着玻璃都可听到海浪声,目力所及只有轮渡上的灯光和天上的星星。那个晚上 ,奇怪地在我记忆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2015 波士顿

和老同学王心潭在波士顿马拉松赛终点处,两人相识已一个甲子,一起参加了十几项马拉松赛事

波士顿那年是我跑马最冷的一次经历,虽然是4月初的季节,气温却只有3到9度,天上还下着中雨。

早晨6点,组委会用100辆大型客车把参赛选手带到起点,所有人都在一个可容纳万人的大帐蓬中等待开跑。当时,我们身上只穿了短裤和T恤外加一件薄薄的一次性雨衣。

比赛分A,B,C,D四区起跑,每个区又分为8个小区,等于一共分32次起跑。直到上午10点才轮到我所在的C组,而我是在C5小组,因此轮到我时已是10点15,手脚都冻麻了。

那次我们跑团去了8人,我是年纪最大的,没想到却是跑得最快的,跑了343,我自己很满意。

2016 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的路很难跑,因为基本都是山路。那时候我的身体状况很好,我在上海只跑了335,所以估计到耶路撒冷最慢也能跑进4小时。结果没跑进4小时,跑了405。我的夫人也和我一起去了,她刚做完半月板手术,靠着两根登山杖还是走完了5公里山路。

童元文夫人在雅典步行5公里

这让我想到2013年跑雅典马拉松那次,她也随我一起去了,因为不会跑,也是靠登山杖走了5公里。我能坚持跑20年,最离不开的就是家人的支持。

2016 柏林

这次比赛没有人组织,我和一个比自己小10岁的朋友一起去跑。我的朋友英语很好,去国外不会说外语那是寸步难行。柏林马拉松也是六大满贯赛事之一,规模非常大,五万多人一起跑。朋友虽然年纪比我轻,但跑得比我慢,所以我全程都是一个人跑的,这样气氛就差一点,时间也会久一点。最后他跑了5个多小时,我跑了401,没有进4小时,还是有点可惜。跑完马拉松,我们去喝上一杯啤酒庆祝,现在想想也高兴!

2017 平壤

在平壤马拉松的通告上是说比赛4:30关门,但我们到了平壤以后,听说作为起终点的金日成体育场有重要事情,因此比赛要缩短到4小时关门,如不能参加全马的可以改为半马。

我和同学王心潭虽然都70多岁了,但想着既然来了就决定按原计划进行,还是跑全马。更不可思议的是,跑到35公里后的补给站连水都没有,我们渴得嘴巴冒烟,最终艰难跑到终点。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可以容纳5万人的金日成体育场内人声鼎沸,所有观众都在为我们欢呼鼓掌。

完赛后和王心潭在座无虚席的金日成体育场外

那一刻,真有一种英雄归来之感,我想到马拉松这项运动的诞生,本来就是为了纪念雅典的英雄。这种激动感,是我参加的所有马拉松赛事里前所未有的。

我们在朝鲜原本是不允许随意拿手机拍照的,参加完比赛后去板门店参观时,朝鲜导游介绍我们两个70多岁的老人在四小时内完赛后,接待处军官特意和我俩拍照留念,所以特别有意义。

2017 莫斯科

在赛道26公里下坡转弯处,由于没注意脚下,我被路上的石块绊倒,摔出去一米多远,左膝盖破皮流血。路边志愿者马上过来馋扶,我迅速爬起后活动了一下并无大碍,又坚持向前。

等跑到终点,我的袜子都被血水染红了。

赛事医生用酒精给我消毒后进行了包扎,叮嘱我一星期内不要下水。回国仅几天,伤口就结了痂。看着膝盖上的痂,我感觉一阵欣慰:马拉松所涵盖的“挑战自我”、“超越极限”、“坚韧不拔”、“永不放弃”这些精神都在自己身上得到了彻底的实践。

我这次的成绩也破了4小时,比同年早些时候参加的平壤马拉松,快了30秒。

后记

受困于疫情,童元文的国外参赛经历定格在了2019年的首尔马拉松。三年来,虽然无法参加国外和国内很多城市的比赛,但他奔跑的脚步并未停止。

童元文的跑量每月固定在250-300公里,但他一年只需要两双跑鞋。他解释,主要因为跑得比较慢。

今春上海封控期间,等到可以下楼活动,童元文就在小区里跑。“小区跑一圈是800米,我今年在小区里都跑了10个半马了。一般凌晨4点起床,6点以前就能跑完一个半马。”

童元文这些年参加了不少跑团,在哪里都能感受到集体的温暖

但年纪越来越往上走,他能感觉到身体机能的日渐衰退。“人过了70岁,肌肉自己就退化了。所以平时饮食上就要多注意点营养,经常吃一点牛肉,补充点蛋白粉和钙。”

他已经不再追求成绩,“我快80岁了,现在只求安全完赛就好。”他想,人要遵从大自然的规律。等过了80岁,他打算就跑半马和健康跑了。

“岁月如歌,过去的有悲也有喜,人生就是这样。”童元文说,“好在现在一切都很顺心,我就盼着再多跑几年。”

来源:周到上海       作者:沈坤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