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运会男子足球B组决赛前的某天，41岁的上海吉祥足球运动俱乐部（以下简称“吉祥FC”）创始人孙吉在跑步机上慢跑，毫无预兆地，眼泪就流了下来。
这届市运会上，浦东新区足球队由吉祥FC的队员构成班底，浦东新区二少体为补充。在他落泪的几天后，U 15荣膺B组冠军，U 13则获得C组亚军。
这个市级青少年足球赛事最重要的冠军，也给了我们一个契机讲述他的故事。这名昔日上海滩家喻户晓的“吉祥”双胞胎兄弟里的大哥，申花的主力右前卫，末代甲A冠军成员，在2012年因伤退役。
10年过去了。这是他卸下球员光环，在挣扎和试错中重启职业生涯下半场的第一个10年。他从2012年开始在体育圈创业，成立吉祥FC扎根青训也已有7年。终于在人到中年的时候，尝到坚持给自己带来的一点甜头。
但青训是一个国家整个足球体系的一部分，它不能独活。在中国足球大环境如此惨淡的当下，青训发展势必受到严重阻滞。孙吉和他的恩师徐根宝当年面对的挑战不同。到了今天，问题早已不再是能不能坚持，而是这种坚持究竟还有没有意义？个人是否可以凭借自己的坚持撼动他生存于中的大环境？以及这种环境是否还有让人在其中安身立命的可能性？
在看了卡塔尔世界杯上日本队的表现后，足球圈里一些声音认为中国足球落后他们30年。又怎样呢？国家队不至于解散，联赛也不可能取消。所以，球员永远被需要，而青训这事就总得有人去干。
“我做青训不是想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改变中国足球，”孙吉告诉本报记者，“但是我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对于中国普通足球人的偏见。”
文/晨报首席记者 沈坤彧 图/受访者供图
身处悬浮之地
2015年，吉祥FC成立，注册资金和启动资金都来自孙吉做球员那些年攒下的薪水。没有融资，俱乐部体量因此也不大。
他没有赶上中国足球的“金元时代”。2012年，当孙吉因为在比赛中脊椎受伤退役的时候，广州恒大刚掀起第一波金元狂潮，但中超球员、教练薪资最疯狂的时代尚未到来。那一年，孙吉所在的杭州绿城俱乐部一名本土主力的年薪在200万元左右，和数年后主力动辄千万元的年薪是不可比的。
吉祥FC成立的这一年，孙吉当选浦东新区十大杰出青年。他至今还会偶尔提起获奖前的一次记者来访，后者当着一众人问他，“这些年俱乐部都投入很大，你为什么不留在球队做教练，赚得也不少，而要选择走青训这条路？”
当时以任何人的眼光来看，这都是一条孤寂的道路。所以为什么？孙吉想，每个人只能走属于自己的路。在他的球队这次以黑马身份获得市运会冠军后，一名从他出道起就相熟的记者对着他感慨不已，“你当时去搞青训，大家都觉得亏了。”但“得”和“失”应当被放置在一定的时间长度里去衡量。
“至少能得到一点内心的安稳，但求问心无愧吧。”对于包括弟弟孙祥在内的那批恰巧赶上“金元时代”的球员，他觉得“也不是特别羡慕”。孙吉说，自己这些年通过办青训俱乐部融入了社会，学到了很多球场上学不到的知识，证明了在社会上生存的能力。他拥有了很多社会身份，包括当选了浦东新区政协常委。这和单纯赚很多很多钱的性质不一样，但同样意义重大。
一个构成大多数球员心结的问题：在结束了运动生涯后，应该怎么进入这个社会，接纳它，并被接纳？养伤的8个月时间里，孙吉离开了球场，而尚未进入社会，他处在两者之间某个悬浮之地。
他回忆当时的心态，“有点慌张，有点迷茫。因为这时候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除了踢球什么都不会。”在职业生涯的上半场，他即使不是最顶尖的球员，也已足够成功。那么在即将到来的下半场，他要怎么做？优秀球员下半生失败潦倒的先例太多了，他不打算重蹈覆辙。
我们说他走了一条孤寂的路，不仅因为以中超主力的职业高度投身青训的人极少，也因为几乎没有可以借鉴的成功。
至今成功的只有徐根宝一个。
要活下去，只有利用自己的优势
孙吉承认，自己干青训多少出于任性。
“都说中国足球不行是因为青少年基础没打好，”他说，“那我就来试试，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能不能去解决一部分？但我也不是彻底的理想主义者，我不会去撞南墙。”
在成立俱乐部前，他找精通财务的专业朋友评估了现有资金和预计投入，在两者之间维持一个平衡的前提下，俱乐部就可以保持健康运转。此外，他相信自己是在走一条对的路，“我坚决看好青少年足球的未来。”有了这份笃信，即使眼前遇到一些暂时的困难，也不至于迷失。
孙吉回忆，大概是2018年的一段时间，俱乐部遇到一些问题，导致现金流中断。他去银行提了小一百万存款来救急，当时没多想。等到危机度过之后和朋友说起来，人家问他“你想过没有，如果以后经常需要你拿钱贴补怎么办？”他本能地觉得这不可能，“我自始至终没有怀疑过自己做的事情，所有的困难一定只是暂时的。”
从这次市运会的参赛球队组成情况可以看出，少体校的模式如今正日渐式微。“我从一开始就说，一定要创新，否则和少体校很难竞争。”
相对于每年从政府获得稳定运营费用的少体校，吉祥FC这样的民办足球俱乐部每一分钱的收入都只能靠自己。“要活下去，只有利用自己的优势。”
俱乐部成立以后，浦东教育局给了他们很多支持，介绍了不少优秀的学校资源。他们得以和多所市重点中学合作，这也为很多球员家长所看中。
从零到一最难，第一个和他们达成合作的是昌邑小学。“当时我们专门开设了体验课和嘉年华，让家长和小孩来亲身感受。从一个学校开始慢慢做起来，渐渐发展到三个、五个，十个。后来，就会有学校主动找过来了。”
什么是真正的校园足球？
如今，他们已在近30所学校布点，提供带队训练、足球普及等内容的服务。每周培训近3000人，总计已开设10万节足球课程，覆盖青少年近60万人次。
而校内对于足球感兴趣、有天赋的小孩被进一步挖掘到吉祥FC俱乐部各年龄段的精英队中，每周在课后进行三次训练，并代表浦东参与各项全市以及全国的各项赛事。
“我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和重点学校合作，发展真正的校园足球。让球员利用课后时间训练，学习一定不能放掉。我们的球员很多都是真正的学霸，以队长陈子暄为例，凭借726分的高分被交大附中录取。
这次市运会冠军队中的绝对主力郭文俊在进才北校读书，整个年级900人左右，他的成绩排前在5，目标是裸考进“四大”。孙吉说：“只要他想，以他的实力百分百能进职业俱乐部。”但郭文俊已决定走升学这条路，以后还是踢校园足球。
孙吉：“其实也挺好。”
新闻晨报：“遗憾吗？”
孙吉：“不遗憾。”
新闻晨报：“但从现实角度来讲，培养出一个好球员卖到职业俱乐部才能创造收益，实现自我造血。”
孙吉笑起来：“现在肯定没有的，现在的大环境。当然，个别孩子如果具备天赋，队员本人有意愿家长也同意，我们乐意把他们输送到俱乐部，但现实就是绝大多数球员选择走读书这条路。”
在获得市运会冠军后，很多队员在场边开玩笑的对孙吉说，“孙导，我们已经是俱乐部名宿了，可以功成身退了。”
如果球员可以通过校园足球进入一所自己心仪的大学，他觉得自己一样很光荣。
“因为足球改变了他们的人生轨迹，有些人如果不踢球，得不到相关的优惠政策，想进入那些优秀的大学会非常困难。”
即便如愿进了俱乐部，一部分人还是逃不掉被废弃的命运。
孙吉想，再不济自己也可以让球员将来在他的俱乐部里做个教练。
球员的必经之路
俱乐部去年已经送出06年的刘锦程，现正随马德里莫斯卡尔多青年A队参加马德里大区联赛。球队每星期都有比赛，而他也已经能踢上主力。之前和西甲劲旅马竞梯队的比赛中，还攻入一球。孙吉希望他能尽快进入大队，和比自己年龄大的球员踢，有助于更快成长。
2014年，在筹划成立吉祥FC的时候，他就萌发了和西甲俱乐部合作的念头。在马德里考察时，孙吉遇上一名韩国经纪人。他问这名经纪人韩国一共有多少小孩在马德里大区踢球。对方回答，800多个。“这还是2014年的时候，现在呢？再看看我们，可能8个都没有。”所以不要再以几名球员失败的留洋经历得出任何结论，这可怜的几个人，甚至都不够组成分母。
上周末的比赛中，刘锦程仅获得10分钟出场时间，赛后他给孙吉发消息，心里有点不得劲。孙吉却觉得，就是应该让他们尝试在逆境中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一个年轻球员应该经历一个完整的过程才能真正成熟，这个过程中包括受伤，包括教练不用你……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一年下来，刘锦程不但融入了球队，也已经被级别更高的俱乐部看上了。孙吉这次送周世杰去西班牙，顺便也去谈刘锦程转会的事宜。“欧洲的球探机制非常发达，如果你真的是有潜力的球员，根本逃不掉，一定会被发现的。”
让球员梦想成真
2016年，经过前期考察后，成立不久的吉祥FC和西甲劲旅瓦伦西亚俱乐部达成合作。多年后的今天，当他回顾这一路的经历，认为这次合作是自己近10年来所做最艰难的决定。
和瓦伦西亚合作中各项花费总和，一年就是数百万的开支。“俱乐部当时刚成立一年，体量小，这笔钱不是小钱。我考虑了很久，足足有几个月之久，最后决定这个钱得花。”他说，“我就是想知道，西班牙足球到底牛在哪里。我们一签就是三年合同，如果不花这笔钱，日子可以好过很多，但该花的还得花。”
吉祥FC和瓦伦西亚合作了三年，2019年年底合同到期。此后遇上疫情，两国之间来往不便，就没有再续约。“当时我们和西班牙那边的合作是1.0版本，西班牙教练来上海；现在是2.0进阶版本，我们把球员送出去。”
临行前几天，周世杰对他说：“孙导，我现在就像做梦一样的。”这句话让孙吉很感触，“作为一家俱乐部的负责人，我们的责任就是让这些球员梦想成真。”
球员留洋产生的一切费用都由俱乐部承担，每人每年的花销在35万到40万（包括机票、学费、训练费和食宿等）。他承认，现在实力有限，一年只能送一到两个球员留洋。“过些年，争取一年送三、五个出去。”
“我们不是活在真空里”
一个足球俱乐部的健康运转从来不会仅仅是钱的问题。
随着吉祥FC渐渐发展壮大，如今已经有90多名教练。“摊子铺大了，管理就出现了问题。”
过去三年他参加中国足协的职业级（Pro级，也是教练中的最高级别）教练培训，常常在外地一呆就是一个月。
管理上花心思少了，问题就渐渐出现了。
“有教练迟到早退了，或者训练的时候见不到人了。最夸张的是什么情况？教练没经过学校和俱乐部允许，自说自话把球队拉到外地去训练比赛了。尤其还是在疫情期间，那万一出点问题责任就很大了。我刚听说的时候觉得匪夷所思，这种事情不可能存在的呀，但它就是发生了。那就不客气了，直接开除。”
今年年初，顺利获得教练证的孙吉回来后开始全面整顿俱乐部。
“当时俱乐部有点乱，一些人心思不在带训练上。我跟他们说，我们要首先回归青训的本质。青训是什么？它的本质就是很清苦的。想通过青训搞钱的，搞那些乱七八糟事情的，趁早别来。想赚大钱你炒股票炒期货去，想清楚这一点再来做教练。”
他清理了一小部分出事情的教练，俱乐部开始重回正轨。“我觉得这是正常的，没必要遮遮掩掩。我们俱乐部不是活在真空里，别的俱乐部和其他领域公司会遇到的问题我们也会遇到。遇到问题不怕，我们解决好就行了。”
对于他的管理方式，俱乐部内部其实存在一些不同的声音。
“我们打市运会的时候，俱乐部有个别教练希望我们输球。原因很简单，他们妒嫉带队教练，觉得老板不公平。但作为我来说，不可能感情用事，当然是谁好用谁。我们还有教练比赛前和我们的对手说，‘把他们干掉。’”
这又是一件让孙吉无法理解的事，“就像我以前踢比赛，哪有做替补的希望主力输球的？”
话讲到这里，我们向孙吉指出，一般人可能不会像他一样自揭其短。“我的性格是这样，黑白分明。做得好就是好，做得不好就是不好。没有什么可以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他淡定回应，“我之所以在现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是因为通过大家近半年的努力，已经完成了对于俱乐部管理的全面改革。目前俱乐部全体成员空前团结，教练们的思想和目标都是一致的：回归青训本质，为培养优秀人才和夺取冠军而努力。”
来源：新闻晨报 作者：沈坤彧
